沈穆把顾如珩牵到软榻上按坐下去,然后在药箱里找出了药膏,用竹板慢慢抹上。
他很仔细,动作也很轻,像是羽毛拂过一样。
顾如珩盯了沈穆一会儿,肯定道:“你有心事。”
沈穆瞟他一眼:“你又神算子了。”
顾如珩笑了一声,更加肯定了:“老师就是有心事啊,而且还是件挺为难的事。我猜猜,唔——是章尚书和书院的事吧?”
沈穆行事不怎么有意瞒着顾如珩,当然,凭顾如珩的本事,他要想知道的事,瞒也瞒不住。
近来沈穆与章焕是有些分歧,嫌隙由小变大,便堆积成了现在的情况。
嫌隙产生的开始,是立储之事。
那年顾如珩十四岁,也正是议储如火如荼的时候。
虽然因为贵妃那一次滑胎,帝后关系有一些僵化,但到底是陪伴多年的夫妻,陛下对皇后还是不一般的。
他们僵了一个月之后皇后主动来了议政殿和好,第二日,陛下冷了整整一个月的脸终于柔和了下来,不再那么疾言厉色。
同时,顾如珩受的伤逐渐多了起来。
沈穆一开始并不知道顾如珩受伤的事,他伪装得实在是太好了。
顾如珩自那次生辰宴过后就常常被皇帝召进宫去给太后、皇后或是皇室贵戚请安,以此表明他对这个儿子的看重,意在洗去他“灾星”的名号。
其实“灾星”这个名号是很有点名不副实的,顾青禹根本不信这个。
因为除了顾如珩出生的那一日发生了几场祸事之后,宫里宫外都很平静——总不能把水患洪灾或是地龙都归在他的身上吧?太离谱,顾如珩再怎么也是他儿子,又不是专业背黑锅的。
但耐不住世人迷信,太后尤其是,所以顾青禹想着让顾如珩多多进宫拜见太后给她老人家请安,到底是亲生的孙子,祖孙之间应是很快熟络的。
——事实表明,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而已。
太后一直不肯让顾如珩进她的宫门,但儿子既然这么说,可以,那你就跪在宫门口跪足两个时辰,就当你尽孝心了。
宫人嘴严,阖宫上下没有人敢把这件事捅到陛下面前。
给太后请安还是好的,难的是给皇后请安。
方沁雪一开始不乐意见他,耐不住顾青禹一直说,就让他来请了一次安,突然觉出点意思来。
宫人们私下都议论,皇后许是上辈子跟二皇子是仇家,那手段哪里是对亲生儿子?连三皇子的待遇都比不上。皇后恨得牙痒,总会寻个错处打罚他,弄得他身上都是伤痕,什么藤条、棍棒都往上招呼。
顾如珩一声都不吭,全部受下,甚至连沈穆都没有说,掩饰得极好,每次都会在影宫先换好衣服上完药后再回沈府——沈穆当时忙于春闱、熟悉吏部的事务,总是很晚归家,有时候会在衙门直接歇了,就是回去了,夜里怕吵醒顾如珩,也是到偏房休息。
等到发现顾如珩不对劲的时候,顾如珩已经被皇后磋磨了三四次,共计半个月。
沈穆当下心口绞痛,堵得不行,缓过来给顾如珩上药的时候一言不发。后来凡是宫里来人说要让顾如珩入宫,沈穆都推说顾如珩要上课念书,实在推不掉,他就陪着一起过去。
沈穆陪着顾如珩入宫的时候没有一次见到过皇后,后来便是私下请求拜见,皇后也总推托,顾知行则是站在一旁歉意地看着——沈穆忍下了这口气,他一向耐性十足。
过了一年,陛下有意立储。
那时候皇后联络了不少朝臣上书议储,几位皇子都十四岁了,长皇子顾知行也跟在陛下身边看折子跟了两年,也算是有模有样,陛下的态度好像有些松动,干脆开年的大朝会前一日拉着文武重臣开了一次小会,皇后也在场。
皇后时隔多年再次坐在议政殿特为她设立的凤座上,她没有避嫌的意思,顾知行出自中宫又是长子,名正言顺,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走个过场,陛下先给大家打个招呼而已。
一开始气氛融融,十分和谐,沈穆安坐在一旁,听着礼部尚书姚锐夸赞顾知行行止得当,对上尽孝周全,对下关爱百姓,去年陛下得了风寒无法去皇田行亲耕礼,大皇子表现甚佳。
其他人也没什么别的好说的,皇后早年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劳苦功高,尽管退出朝堂多年,影响力仍在。
谢林和沈辕都没说话。
谢家的谢惠妃上个月查出来有孕,谢林不打算得罪皇后,但也不屑恭维;沈辕则是发现陛下似乎情绪不佳,虽然面容和熙,但一直没发表什么意见,一向精于揣摩圣意的沈辕这时候也捉摸不清陛下的态度,索性闭嘴。
沈穆换了个姿势,跪坐久了,好累。
然后就被点名了。
“沈卿,”皇帝缓声开口,“你一直教导诸位皇子公主,应是比朝臣们更加了解这几个孩子的品性,你如何看?”
皇后捏紧了衣袖,她为着上一回动用力量击杀那个贱婢的事怕被沈穆身上的系统发现,所以一直拒绝沈穆私下的拜见,再说她又气不过打了顾晦几次……
不过知行德行上佳,聪慧过人,又同是他的学生……以她对沈穆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诋毁知行的。
沈穆的确没有对顾知行挑什么毛病,但这比挑毛病还要骇人——
沈穆脸上的表情淡漠,眼中泄出一道冷光。
他垂下眸,无视了011在意识空间里的尖叫轻声道:“母壮子弱,非立储良机。”
“大胆沈穆!”
顾青禹按住了暴怒中的方沁雪,方沁雪愣怔着回头看他,心中为他当下的冷静而惊疑他是否有同样的想法。
可是他那么沉默,像个局外人。
满堂鸦雀无声,方沁雪如坠冰窖。
一语惊人,堂下悉簌的议论声不绝,顾青禹反而理清了脑中思绪,目露赞赏,对沈穆的看重更上一层。
有时候骨头够硬,也是好事。
顾青禹不是不想立顾知行为太子,相反,顾知行从来都是他最看重的皇子。
可是……顾青禹见过方沁雪于敌军百米之外释放过那种超乎这个世界的能力取敌军首领性命,而那日,方沁雪又在他的面前重现了这个力量。
那种隐藏在心中恐惧被唤醒,始终挥之不去。
顾青禹年纪渐长,帝王疑心不是说说而已,可他很爱她。
再等等,他轻拍方沁雪交握在腿上攥紧的双手,再等等。
这个时机并不合适。
——至少要让我确定,你的存在,不会危害大盛。
第一次商议立储在沈穆的打断和暗中推动下容后再议,皇后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沈穆连眼神都没回,他连着大半年私下求见皇后,皇后不是称病就是推托有事,既然你不肯见我与我坐下好好谈,那就掀桌子不用谈了。
沈穆当然有自己的私心,如珩现在年纪还小就被这般为难,长大了封王,岂不是任她折磨?
她是这样仇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而顾知行的态度也很明确,和稀泥是一把好手,兄弟情谊并不深厚,更别提会护着这个弟弟。
沈穆好生养着顾如珩,不是为了让他吃苦受罪的——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他都会为顾如珩选好后路。
——不过沈穆也不是为了逞一时之气,他入朝不久,常跟在沈辕身后学习。沈辕为官十几年了,官居丞相,他对陛下的了解比一般人深了太多。
陛下若是下定决心了要立储,沈穆不会多说一句话,问题是连陛下的态度都这么模糊,可见他的心思了。
再加上他对顾知行性格、行事的观察,这个孩子敏感多思,容易受别人影响,尤其是他的母亲。
其实初见顾知行的时候,沈穆觉得他还是很有主见的。有没有自己的决断,对上位者而言非常重要,但自从那次生辰宴过后,皇后身边的素英常常跟在顾知行身边,顾知行的一言一行都要看素英,不,是皇后的眼色,看着人还好,实际上性格越发软弱。
长久下去,这样的孩子很容易走极端——沈穆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决定还是给他时间再成长,年少就得高位,对这样的孩子来说并不合适。
但是章焕到底与他有了嫌隙,他觉得沈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他商量就说出这么惊骇的话,心中有气。
他不理解,大皇子是嫡长子,是未来名正言顺的太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举朝上下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沈穆非要挑个毛病出这个头!
他丝毫不顾忌这话说出口的后果,会不会毁掉他们好不容易在朝中建立起来的新势力。
可沈穆敢出这个头,他心里就会有成算——下个月他要去兵部轮转,正好去查查这些年铁甲营留下的烂账,没有什么是干净彻底的,皇后自然会有所顾忌。
沈穆的胆子太大,章焕罕有地见识到了他的冒险精神,心有戚戚疑惑忧虑也很正常。
沈穆后来私下找章焕说了他的想法,章焕反应平平,只点了点头,沈穆无奈,只能默默修复关系。
后来沈穆越来越受陛下看重,又让去六部轮转,又破格入了翰林院兼任翰林学士,做了不少事,章焕与沈穆的关系渐渐缓和,可近来蒙古生乱,章焕又与沈穆主战或是主和起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