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萧望川单手支头,翘着个二郎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下方的沉渊。
“三日前我犯了错事,被兄长逐出家门,流离失所。昨日遇到阿湘,我们中了虎族的陷阱,我趁乱打晕歹徒,带着阿湘一起逃出来,找到了你们。”
“犯了什么事?”他眯缝着眼,思琢此人口中说出的话有几分真假。与后来他见到的沉渊不同,后者头上那两个可怖的肉瘤彼时还是一对矮小黢黑的龙角,整个人也灰头土脸的,显得狼狈不堪,就是丢到叫花子堆里怕也是寻不出区别来。
“打碎了二哥的酒盏。”
“只是打碎了一个酒盏?”
沉渊只当是前人不信自己,于是便将衣袖拉开,露出了自己手臂上狰狞可怖的鞭痕。
“走前二哥抽了我三十鞭,您若是不信,我背后还有。”说着,他就要背过身将自己后面的衣裳也给一并掀开。
“罢了。”萧望川打住他,“蛟龙一族生来有鳞,可谓刀枪不入,不过区区一把鞭子,如何能将你打成这般狼狈样?”
沉渊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嘴唇开合几番,不知该如何应答,最后只能弱弱地说出一句,“没了。”
“什么没了?”
“我的龙鳞。早就被拔光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不光护体的龙鳞没了,那抽打的鞭子也绝非俗物,乃是抽了条千年蛇妖的脊骨所制的骨鞭,使来削铁如泥。若非他命大,凡人只怕吃上至多五鞭就要咽气。
闻言萧望川一下收起了自己先前散漫的态度,眸光低垂,干扁地说了一句“抱歉”。险些忘了,无论未来的沉渊会是何种模样,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都不过是个孩子。他跟个孩子怄气作甚?
“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沉渊的眼中流露出惊恐,“我不过是一个杂/种,兄长对我做什么都是我该受的,您无须向我道歉。”
萧望川下意识想驳斥,却忽而又记起这会的自己正还占着浮染的身子。本就是往事回忆,多说也无济于事,于是话到嘴边又被他转回了原问,“你说你打晕了歹徒,我瞧你手无缚鸡之力,又身无寸铁,你是如何制服的?”
“他转身的时候,我捡了地上的木棍,对着他的后脑一敲,他就倒了。”沉渊一面说,一面假装自己手上真握有一根木棍,随后仿照着记忆中当时的情景,演示着挥了一棍。
“唉。”萧望川两手揉过太阳穴,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静默良久,他终于还是摆摆手,叫那人退了下去,“知道了,我已通知了蛟龙族的人,一会儿会有人来把你接走的。”
得了座上之人的首肯,沉渊这才如蒙大赦般地离去,走前还不忘咚咚咚地再磕三个响头,只是听到“蛟龙族”三字,他面上的表情属实是算不得有多好看。
待到沉渊离去后,一直站在屏风后窥听的顾渊才缓缓走了出来。
“看到他时,我原先还怀疑他同我俩一样进入了浮染的回忆,只不过是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可刚刚问了一圈的话,又觉得他这股窝囊劲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顾兄,你怎么看?”
“无论何种神情都可伪装,你不该就这般轻易地送走他。”
“我也想严刑逼供啊,可某人怕是要心疼坏了。”萧望川打了个哈切,对着窗棂一弹指,上面那简陋的障眼法顿时被破,露出了窗后之人的身形。
“躲躲藏藏的作甚?又不会吃了你,死丫头,还不快进来。”
“哎呦,哥你真是,下手不能轻点吗?”浮湘给萧望川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了一跳,脑门“砰”的一下撞在了墙上,留下了老大一个红印。
“你都有胆子偷听了,还要反过来怪大哥下手太重,这又是什么道理?”萧望川笑道,招呼她再走近些,到自己跟前来。
“这蛟龙王真不是个东西,不过就是一只小小的酒盏,至于把自己的儿子给打成这样吗?都是亲生的,哪还有把人给赶出家门的道理,怕不是上了年纪,连带着脑子都不好使了。”浮湘伏在萧望川椅边,替沉渊愤愤不平。
“你倒是对他上心。”萧望川闻言又是一拍她的头,笑骂说,“那小子是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药,竟能叫我们家小五如此念念不忘,连‘阿湘’都叫上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这般唤你你都还要嫌我肉麻呢。”
“哪,哪有!哥你又乱说!”浮湘一下涨红了脸,一双杏眼瞪得浑圆,“我不同你讲这些了。就是,哥,他家人都对他这么坏了,我们能不能不送走他呀,多一个人我们狐族又不是养不起。”
“是养得起,可我不想养,莫不成你挣灵石去养他?”
本是句玩笑话,不料浮湘却当了真,还轻声嘟囔了句,“也不是不可以......”
“蠢货!”萧望川听后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出息。”
“你又耍我!我可走了,之后也再不要理你了!”浮湘说罢便捂着脸朝门外跑去了,只是还不等她跑出两步,便听到身后的兄长再又唤住了她。
“小五,你同他并非一路人,不要走得太近。”
只可惜这句话注定又要作了她的耳旁风了。
“这姑娘真是,怎么毛毛躁躁的。”萧望川扭头和顾渊吐槽说。
胆子虽小,可嘴巴却一顶一的硬,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她对那小子有点意思。只可惜蛟龙王就是个老种/马,膝下儿女成群,他哪会管某个不得宠妾室所生的儿子,更别说这孩子长得还没有半分像他,性子也是软得很。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不喜他,又遑论得到下面那几个有样学样的兄长的以礼相待呢。
“你既说她同沉渊不是一路人。”顾渊忽而说道,“我与你也非同路,怎不见你离我远些。”
“那怎能一样!”
“那又有何不一样?”
难能见到他这么较真一件事,萧望川眼轱辘一转,回道,“你可曾听闻有一个词,叫'殊途同归'?我虽与你算不得同路,可却是尚能有同一处归宿。”
“若我不愿与你‘同归’呢?”
“这有何妨?”萧望川笑说,“人生在世,无论沟渠明光,总有一路要行,你不愿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卸了我的腿脚?你走哪条路,我便都要跟你走向一处。”
“童言无忌。”
“是本性难移。”萧望川看着他的脸,再说道,“难怪平日里你总不爱同我讲话,原来都忙着在心里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先前你不愿同我讲这些,现在倒是说出来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你心里,我算是不同的。”
顾渊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可萧望川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前者挪动半分,后者便是较了劲也要跟着移一寸。饶是顾渊如何动弹,眼前定也要被迫着只能看到萧望川一人。
这般诡异的气氛持续了良久,直至萧望川的再一次出声才终于打破了这一份寂静。
“顾兄,你觉得我好看吗?”
“......”
“白痴。”良久,顾渊终于无奈骂道,谁料对面之人闻声反更来了劲。
“你喜欢吗?”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脸,顺着那人骨节分明的手看去,顾渊的视线好巧不巧地落到了萧望川殷红的唇上。
柔软的唇瓣因才饮过清酒而泛起一层水光,瞧久了仿佛生出了致命的吸引力。
“胡闹!”顾渊转身离去,瞧不出面上是何表情,只是此次那面前之人却是没拦下他。
你喜欢我的脸吗?这才是萧望川原想说的一句,只是不知为何,说出口时却为他下意思地略去了后几个字。
捂住自己的前胸,他听到了自己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会跳得这么快?
可惜不等他扪心自问求出个结果,便又有一道从门外传进的叫唤打散了他的思路。
“大哥。”浮漓站在门外,正定定地看着他。
不知是否是萧望川的错觉,比起在未来仅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那个浮漓相比,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位,眼睛似乎生得更为透亮明丽些,宛若一池清澈的湖水,荡去了他的满心浮躁。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萧望川这才注意到门外站了一个人,也不知看了多久。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顿时爬上心头,为缓解尴尬,他故作深沉地轻咳两声,而后理了理自己胸前散乱的衣襟,问说,“是小九来了?找大哥有什么事?”
“结界外有一个人,他说要见大哥。”浮漓如实答道,他尚未习惯这具身体,连带着说话都有些木木的。
“见我?你可还记得他是何模样?”萧望川眉头微蹙,难不成是浮染曾在人间所结交的某位酒肉朋友?
却见浮漓先是点点头,后而再又一个劲地摇头,“穿着一身白色衣裳,别的......记不住了。”
“你倒是忘性大。”萧望川眉眼一弯,“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这些你总该记得了吧?”
“嗯。”浮漓应下,“是男的,但是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我分不太清楚。”
浮漓骨架偏小,这会更是还没张开,个头才到浮染的胸口。萧望川闻言便半蹲下身,同他平视,解释说道,“你瞧瞧我这模样,便算是美的。见着美丽的人或事物可以夸,丑陋的就没必要说出口了。”
浮漓将头一歪,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那人应当算是丑的。”
“我一说你就会判断了?”萧望川惊奇道,还不待他欣慰这毛孩子一点就通,就听浮漓再说道。
“兄长,最是好看。如果兄长算作是美,那旁的人,便是丑。”
行,给自己带歪了。
“该说你是对了还是错了呢?”萧望川苦笑着,毕竟美丑之判断本身就带有极大的主观性,具体标准还得是看个人,说多说少都容易误人子弟。
“算了。”他自暴自弃道,“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你先走吧,过阵子我叫你三哥去考察你的功课做的如何了。”
浮漓只嗯了一声,却显然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怎么了?”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萧望川主动问道。
“兄长可以唤我阿漓的,虽然不知道‘肉麻’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是不会讨厌兄长的。”
“小滑头,一声不吭的原是听了那么久。”萧望川揉过他的头,也不知是缘何,他忽而想起了自己此世在梁国的那个糊涂弟弟。
天底下的弟弟都是这般模样吗?一个两个的咋都那么别扭,只是浮漓黏浮染黏得紧,萧琰同自己却很是疏离,不过这也怪不得旁人,都怨他自己。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看着浮漓,萧望川于心底叹到。只是这一句道歉再也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不知这所谓的来人是谁,萧望川没敢磨蹭太久,脚下运起轻功,紧赶慢赶地奔至妖族边界赴约。
可待看清结界外的那抹白色身影究竟是为何人过后,他浑身却是如负千斤地再难行进半步了。
正值此时,浮染的意识再度回笼。
他取出了妖丹之内的四方镜,借由圣物之力将结界撕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而后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怎么是你,鹤生呢?”浮染朝来人身后张望着,却不曾见到有那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得道飞升。”清虚答道,紧接着直奔主题,“我来借一物。”
“他可真是......都走了还不忘和本座计较这三瓜两枣。”浮染嘴上抱怨,可手底下却还是如约将四方镜交了出去,“听说过有父债子偿的道理,还是头回见到师债徒偿,而今本座欠他的这份人情,也算是还净了。”
“多谢。”清虚收下四方镜,欲回身离去。却听浮染忽而问道。
“天梯...飞升......小子,你说这世上可当真有神明吗?”
清虚背朝向他,只说道,“他并未走过天梯。”
“是了。他就是这破性子,几千年都不曾变过。”浮染苦笑,“不上天梯,肉身成神,也亏白鹤生他能想的出来。”
“你走吧。”他摆摆手,“用完记得早日归还,你这一借可得给本座惹出不少麻烦事。”
“小心暗处。”清虚提醒说,但见他往林后一处角落瞥了一眼,那里分明是躲了一个人,不归那人的这点小动作如何能逃过两位彼时正当元婴境巅峰修为的修者之视线。
“区区鼠辈,不足挂齿。”浮染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几乎只为他一念所动,那暗中窥视的小人便于顷刻间爆裂为了血雾一团。
许是觉察到清虚不悦的视线,浮染说道,“弱肉强食,少拿你们那套所谓正道人士婆婆妈妈的条框来管教本座。”
“我并无异议,只是师尊不喜。”
“那就让他自己来同本座讲。”浮染负手而立,俨然一副傲视群雄之态。
清虚不欲与他争辩,借到所需之物后便踩着传送法阵离去了。
萧望川看着师尊不久前才立足的那方天地,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想到,自己竟是会在这逝人往昔回忆中见到此人的最后一面。
“徒儿此生,有愧师尊教导,更有愧仙门。不孝徒萧望川,恭送师尊。”
......
浮染做事雷厉风行,恰是连着此前虎族设计欲加害浮湘一事一并算了。他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出手将虎之一族给尽数屠灭,不过因由浮浔好言劝了一句,于是才“大发慈悲”地给他们的某一分支留下了根种。
不料却是这一时心软埋下了祸患。
浮染将八方镜借出一事终是纸包不住火,被那残余一支的虎族后人给捅破了。一时间,妖族人心惶惶,白狐一族更是于一夕之间成为众矢之的。浮染生性傲慢,本欲再强行以武力镇压,可出于全局考虑,最后不得已做出妥协,将族内事宜全权交付给了狐三子浮浔,只身一人前往火凰一族的领地,接受监禁。
蛟龙一族妄图将此事扩大化,好借机一举吞并狐族,无奈火凰一族族老存心保下浮染,最后只定下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监禁,并叫浮染立誓,待取回八方镜后,此生再不踏出妖族领域半步。
祸端平息,狐族内务在浮浔手下也逐渐被再度打理得井井有条,除却没有得到八方镜的认可外,他显然早已是个称职的族老了。
只叹人心不古,就在此事即将大事化了,为妖族众人所忘却之时,边境却又再起祸乱。原是当世魔尊前来妖族问讨,为何惯来中立的妖族之圣物会出现在仙家手中,若妖族不可给出一合理解释,来日他们必将千百倍以报复。
因倚仗有妖族结界,妖族之人并未将此狂言放于心上,只各自高枕无忧,相安生活。谁料蛟龙族却是主动站出,不仅将白狐一族族老浮染之“罪行”供认不讳,更借东皇钟之力自于内里将封印撕开一角,放任涌入魔军万千。
同年,蛟龙一族联合魔门大军,联手攻入火凰族领域。其攻势之迅猛,不待旁族赶至支援,火凰族便就此而覆灭。
十万火急之刻,以清虚仙尊为首的仙门百家出面,于幽囚中救下白狐族族老浮染,并将其放回族中。但正因如此,仙魔之争的战火终于在妖族之域为彻底点燃,而浮染本人,也由之成了这场空前祸乱擢发难数的罪人。
殊不知,这一切不过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