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蛊温皇有两个身份,白比丘有两个身份,穿越自异世界的越长玦无奈扶额,她一个身份都没有。
鉴于有两个身份的人所用武器也可能相异,她视线下移,落在白比丘正在翻找的,看上去能放很多东西的袖口。
被取出的,仅是一只褐漆药瓶。
“看见此物,姑娘就该知晓,纣绝和普明已完成使命,将话带至贫尼跟前了。”
“是啊,”越长玦回忆道,“那日我将他们扔下山崖,又在赶往还珠楼前去而复返,见人未死,索性请二位传话给幕后之人。”
“想要长玦的东西,最好别派不人不鬼的半兽人,和乳臭未干的小女娃,亲自来取就是。”
她话锋一转,笑容微寒道,“所以大师前来,意欲何为呢?”
“我来渡你。”
未施粉黛的女尼手捻佛珠,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轻启檀口。双眸却似冰寒无色的水晶,熹微的晨光照入,只反射出凉薄的冷意。
救苦救难的八百比丘尼,与挑起苗疆动乱的阎王鬼途,在此刻奇异地融为一体。
越长玦怀抱玉箫,勾唇莞尔,“大师如何渡我?”
“姑娘欲往何处?”
“我收到信,要去苗王宫寻药神前辈,他会为我处理贵组织种下的情蛊。“
白比丘的脸上泛起一丝漠然的嘲弄,”姑娘可知,幽冥君、岳灵休和药神原是阎王鬼途之人?药神要治你,不过是盗用阎王鬼途的方式,替你苟延残喘罢了。“
“真正能救你的,只有我们。”
“贵组织能救我,便会救我吗?“
越长玦苦笑道,“我与神华无冤无仇,却被他种下情蛊,至今仍疲于奔命。大师若有心相救,早在还珠楼初见时,便可付诸行动。”
“贫尼已给了你暂缓痛苦的药。”
“那么,药吃光后呢?”
白比丘看了她一眼,“阎王鬼途从不救无用之人,你想活命,自然是付出代价,继续求药。”
“哈,所以现在大师愿意亲至,是因为发现长玦身上价值了吗?”
白比丘诡谲地笑了。
她怜悯注视着越长玦,像是在围观一个受了委屈,闹着要吃糖的女童。在众多面目模糊的看客中,扮演耐心施教的长者,告诉她泪水没有任何作用,只会降低上位者的容忍。
“贫尼站在这里,一是因为你放了普明和纣绝,二是你身上情蛊本就属于组织,三是……”
她手腕翻转,一枚银质中空的药针于掌心呈现。
越长玦瞳孔一缩,她在思考穿越原因,寻找两个世界相似之处时,曾怀疑过肉芽针的作用。甚至想过趁白比丘昏厥,扎自己一下来确认,最终因当事人离开不了了之。
对白比丘而言,这枚药针曾沾染紫烟蛊,让她不得不前往还珠楼,请神蛊温皇予以处理。机缘巧合下,偶遇身中组织情蛊的越长玦。虽不知其中缘由,白比丘却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贫尼发现,姑娘似乎对贫尼的法器很感兴趣。“
“还珠楼初见时,你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肉芽针的用途。”
“当贫尼被任飘渺刺伤后,常人若想施救,定会用金疮药之流止血清创。而姑娘作为还珠楼上宾,在场唯一相救的人,只在贫尼身上留下了肉芽针针孔的痕迹。”
她念着“阿弥陀佛”,手持银针,徐徐靠近。酝酿许久的白色丝线却从地底疾射而出,如蛛网缠上猎物的肢体。
白比丘阴冷的气息笼罩了她,腕上丝线随之越勒越紧。
“姑娘可否慷慨解惑,关于你异于常人的举动,和过分旺盛的好奇心呢?莫非除音律外,姑娘亦颇通针术?”
“对了,虽不如普明熟练,但你体内的情蛊,贫尼也可操纵一二。若不想多吃苦头,最好别有所欺瞒。”
听到熟悉的蛊名,越长玦无奈望天,恨不得立刻飞回苗王宫,求药神将这该死的虫豸从身体里取走。
银针尖端微冷,离颈边不过毫厘。
被发现了。
不能告知穿越实情,因为没人会信。但对方如此在意,难道这根肉芽针确有古怪?
略过近在咫尺的寒芒,越长玦视线偏移,落在白比丘阴晦不明的面容。那张脸貌若少女,却空洞无一丝鲜活。原来人孤寂地活过八百年,会变成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
另一边,白比丘等待许久仍未得到回复,正想出言讥讽时,只见被挟持的越长玦竟扭头拧身,直直向针尖撞去!
“你做什么?!”
情急之下收手不及,白比丘只得临时凝起真元,一掌推开猎物,两人擦肩而过又各自站定,越长玦抹了把颈侧湿润,掌心一片殷红。
“越姑娘——”白比丘抱臂冷冷审视着她,“你比贫尼想象得还要疯狂。你可知这针若扎进要害,会发生何事?”
“长玦不知,但咳咳咳……不疯狂一些,咳咳……怎能与大师安然相处呢?”
越长玦撕下衣带捂住伤处,遥遥望向眸中杀意已去的白比丘,虚弱一笑。
“至少现在,我知道活着的越长玦,对大师更有价值。”
白比丘不置可否,只是定定打量着她,指尖一颗一颗地拨过佛珠,如同精明的商人般,拨弄得心应手的算盘。
咚。
一个极眼熟的褐漆药瓶砸在她的脚边。
“改变主意后,来瓶中所记地点寻我。普明和纣绝会接应你。”
白比丘脸上泛起淡淡嘲弄,“以姑娘在苗疆的声望,最好不要妄图在苗王面前告发我。鸩罂粟能为有限,你亦可耐心验证,但如果你愚蠢地选择做一个告密者——”
“阎途十部众,会在死亡来临前,提前取走姑娘的性命。”
素雅身影扬长而去,徒留原地皱眉沉思的越长玦。她打开药瓶,取出内中字条,缓缓展开。
“——黑水城。”
苗王宫中,连日未歇的鸩罂粟从梦中惊醒。
逝去友人的容颜逐渐淡退,他披衣下床,想着何时再回通幽谷,与岳灵休一同,为幽冥君与娇姨燃上三炷梵香。
可风波尚未结束,一系列由阎王鬼途引起的乱象,比预想得还要严重。
起初,是苗兵暴动,黑水城失守,城中居民与铸匠皆状若疯魔,王爷千雪孤鸣发现怪事或与星河草有关,于是请求苗王封锁星河草流通,并彻查大量使用的医馆医者。边防由纪律严明的铁军卫接管,意图将民众恐慌降至最低。
讽刺的是,王令下达没多久,苗王突遭铁军卫兵长风逍遥行刺,据说当时风逍遥情状,与暴动的苗兵别无二致。
风逍遥被囚禁,军长御兵韬被问责,震怒的千雪王爷命人将凶手审了个遍,最终锁定在其常喝的一坛酒上。
由药神鸩罂粟之徒,医女榕桂菲酿造的绝世佳酿——风月无边。
虽从梦中醒来,仍觉身处雾里,鸩罂粟站在富丽堂皇的宫室内,数日前他还以通缉犯的身份与千雪王爷对质,力求证明爱徒榕桂菲无辜,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王室倚重的药神。
世事无常,冥冥有一张编织已久的罗网,罩住每个意图逃脱的人。
二十年前,他、幽冥君、岳灵休,真的在覆灭阎王鬼途后,全身而退了吗?
门外传来三声扣响,鸩罂粟应了句“进来”,一个毛茸茸的银色脑袋随之探出。稚气未脱的少年抱着堆名贵药材,摇摇晃晃地摞在小桌上。
“怎么是你送?御兵韬人呢?”
“啊……军长说他要和千雪王爷商议要事,就派铁军卫来了,”修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铁军卫的大哥好像也很忙,所以我就……”
鸩罂粟冷哼一声,“他不是有事,是怪我连累了榕烨。”
“可是……前辈和岳大哥,还有师祖卧底阎王鬼途的事,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我觉得军长,不是小气的人。”
药神的脸色越来越臭,修儒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他缩了缩脖子,乖巧地给自己搬来坐凳。
“铁军卫的大哥说,这些都是管制药材,拆封时要格外当心,也要注意辨认是否有破损,药神前辈,我来帮你吧~”
“我没有怪你。”
鸩罂粟在对面落座,他似乎很不习惯用温柔的口吻安慰后辈,只能盯着那些被成捆包扎的药材,一边解开线绳,一边憋出似是而非的解释。
“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一名合格的大夫,幽冥君若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药神前辈……”
修儒感动抬头,却发现面前的中年人双手正微微颤抖。
然而即使颤抖,药材驳杂难辨,那双沾染药香的手也从未停下,以超出自己几倍的速度将它们分门别类,静静挑出其中不可用的糟粕。
他恍惚记得,和药神前辈同龄,瘫痪十七年的岳大哥仍满头黑发,可药神前辈的发间,已有遮不住的银白了。
岁月落在发间的雪,终究冷到了心上。
“你的师祖幽冥君,加入阎王鬼途后不得已干了许多违心事,为此晚年郁郁寡欢,直至病逝。”
“他走后,我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比阎途十部众更具权势的恪命司,终于捣毁了这个庞大的组织。”
“回看一路走来,幽冥君失去了生命,岳灵休失去了时间和爱人,只有我什么都没失去,还得到药□□号。”
“但现在,阎王鬼途死灰复燃,这份失去的命运,也许轮到我来承受了。”
修儒面露不忍,刚想出言安慰,却被药神阻止。他分拣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已演练过无数遍,连手法都只需遵照久远的肌肉记忆。
清点完毕,鸩罂粟信手抓起一捧,放在药戥秤左边。秤杆受力,在秤砣与药物间晃出两难的曲线。
太轻,不够。
眼前珍药琳琅满目,脑海中配方字字如新,他却僵硬停下,目光虚浮地越过那条临近平衡的刻度,声音苦涩无比。
“……我和幽冥君之所以能在组织平步青云,全赖改良过一种名为'亡命水'的奇药。”
“与阎王鬼途决战的前夜,我调配了一瓶,却没有用上。”
“而现在,我不得不调配一瓶新的亡命水,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什么?!”修儒大惊失色,“您空出时间调取库房药材,不是为了救越姐姐吗?按照时间,她就快到了。”
“是啊,”药神喃喃道,“她快到了……而做出选择的时候,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