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在司微东厢房里熬了半宿的雪酥便过来敲门。
久不熬夜,熬夜本事下降了的司微从床上爬起来,支使着换了值的碧月去给他准备洗脸水,无视了冲进他屋里盯着桌子上一堆盘盘碗碗看的雪酥,自顾自穿了外衫跟袄子,慢慢吞吞的模样像是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
司微揉着脑袋叹气:“昨晚上熬那么晚,今天这一大早,你是怎么精神这么好的?”
雪酥支着脑袋在屋里桌旁坐下,看向掩在屏风后的小小人影:“昨晚上,我回去琢磨了半晌,你说的那‘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所谓的花黄,莫不是那金黄色贴在眉间的花钿?”
司微打着哈欠从屏风后转出来,眼底暗沉无光:“是,也不是,昨晚上做的东西,都在桌子上摆着,你且自个儿打开瞧瞧。”
碧月准备了洗脸的热水,拧了湿热的帕子过来,司微撩着盆子里的热水洗了脸,接过帕子擦好,再回头时,便见着屋里桌上已然支起了镜台,镜台上放着一枚铜镜,而雪酥已然拿了那昨晚上刚制得的东西在往脸上比划。
司微:……
司微摇了摇头,看来只要是女人,甭管是经受过现代消费摧残的女性,还是化妆品种类并不算太多的古代,都对这些往脸上用的东西格外上心——
顺带说一句,司微上辈子的搭档是个二十六七的小姐姐,虽然英年早婚还有个娃,但本身却是个格外Fashion的性格,家境也还不错。
做的虽是妆造的工作,实际上却并不靠这三瓜两枣的收入过活,本身在博客上就是个有着十几万粉的妆造大佬,出了无数妆造教程不说,在cos圈里也格外混得开,有钱到能为了出片而租下一整栋别墅的主儿。
家里摆了一整面墙的颜料色粉,拿透明的玻璃瓶装了,按着冷暖色系不同色调摆得整整齐齐——据她所说,她小时候学了将近十年的油画,可惜没什么天分,于是学了这么多年,也只保留了这么收集各色色粉进行集邮的爱好。
你以为这些色粉都是买的现成颜料?
NO——
为了得到某些颜色,她砸过海胆壳和紫磷铁锰,煮过苋菜和火龙果皮,就连红宝石蓝晶簇她都研磨过,更别提什么黄柏木的树皮……
至于司微为什么知道……你以为红宝石蓝水晶这些被称为刚玉的存在,想砸开得费多大的力气?
她老公一个人都不好使,连司微都被抓去当壮丁了。
不过也是托了她总是乱抓壮丁的福,她手里接触到的那些个客源也没少跟司微分享,甚至帮他搭桥接了不少私单。
司微想起上辈子的搭档,司微不由露出些许笑意,而后又很快淡去:如今都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想再多也没用。
反倒是司微当下捣鼓的这些个东西,多少也要依托于当初她乱折腾得来的些经验。
毕竟是孕期为了美丽和安全兼顾,能狠下心自己养了一地下室胭脂虫的女人。
司微顺手拿过雪酥手里的黄色·色棒,将其丢回盒子里,看着她对镜画在眉毛上的颜色有些无奈:
“去洗脸,这又不是眉黛,做什么往眉毛上画,就算画,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雪酥闻言挑了下被晕染成黄色的眉毛,无形中带着几分滑稽:“这玩意儿不是黛笔?”
司微看了眼被他丢进盒子里,拿竹刀削成铅笔粗细的色棒:“……用来勾画眼部轮廓的,不要看着和黛笔像,你就真的拿来用啊。”
洗过了一把脸,司微算是彻底清醒,拉过椅子在雪酥面前坐下,盯着她洗过脸后,未施粉黛的模样看了许久:
雪酥整个人的气质是矛盾的,不笑的时候,气质有些偏冷淡,但笑起来的时候,配上她的声音,便总是有股撒娇的意味,眼睛比狐狸眼略圆,娇俏中透着些许靡丽的脆弱,然而她整个人的股子里,却又注定了不是个脆弱的人。
……像极了冬日攀附在栅栏上的荆棘玫瑰,看似脆弱,却能强撑着在严寒冬日开出花来,看似柔若无骨,花叶之下,却藏着冷不丁能教人鲜血淋漓的一身骨刺。
而司微现在要做的,就是放大了她身上的那抹娇俏,柔弱却又明媚的特性。
“先上底妆,我拿莲红色的粉胭脂掺了散粉,降低些许色调,现在调出来的妆粉颜色白中偏紫,在脸上浅浅敷一层,扫去余粉。”
因着妆粉里面掺了有胡粉(铅粉)帮着挂妆,司微倒是不担心拿刷子在脸上扫去余粉时,会把妆粉全部扫去。
看雪酥对着镜子将底妆上好,司微便递了个拿剪刀剪过,笔尖修得秃短却又圆润的毛笔给她,指了指盒子里,昨夜拿红蓝草烘煮研磨出的鹅黄色粉,跟雪酥示意:
“用这个,在眼周围浅浅打上一层,上眼皮和眼尾处稍稍晕开,再沾取色粉在上眼皮三分之二处加深色调,再从眼尾晕染到眼珠下方。”
司微看着雪酥对着镜子照着他说的那般慢慢化妆。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动手,但是吧,用后世的眼影,他还能上手用指腹慢慢晕染开,现在这种低配版的眼影色粉……用粉刷一点点往眼睛周围去刷,一个不小心就要抖落在眼睛里去,司微自问水平手没稳到这种份儿上,再加上上妆妆感的效果,怕是还没这些整日里研究妆容如何的女孩子来的手巧,这会儿也就只能指点着怎么做。
黄色的眼影轮廓打好底色,司微取了张干净的宣纸,拿挑子自杨妃色的粉胭脂里挑出些许胭脂粉,跟昨晚上提炼出来的黄色色粉相融,混合均匀后,便呈现出一抹偏暖色的橙。
司微将调出来的新颜色搁在雪酥面前,示意她将这一抹橙色铺在黄色眼妆上,自眼中向后渐渐晕染,愈是靠近眼尾,橙色眼影的存在感便愈是逐渐加重。
昨夜里一道送过来的云母粉也被司微翻了出来,教雪酥点在眼头上方和眼底正下方,算是充做高光点了上去,再拿手指轻轻一抹,那颜色便晕染开来融做一处,自眼头至眼尾,便呈现出自然的过度。
眼线则不同,司微从所有的妆粉里,挑了个颜色最为艳丽明亮的妆粉递给雪酥,让她沿着眼睫在根部细密的扫了一圈,勾出上下眼线。
将昨夜碾碎的炭粉混了蜂蜡熬制成的混合物充做睫毛膏刷在眼睫上,眼尾再拿叶筋小笔沾了橙色眼影拉长眼尾,而后于眼尾处勾出海浪状的卷纹。
司微点了点铜镜,拿了一根橙红色棒递给雪酥:“在眼尾的卷纹这里,用这个衔接,画上卷草纹。”
卷草纹,又被称为卷枝纹,是古代传统纹样中的一种,通常以S形为基本形态,以C形作为装饰,妆点花、叶、枝蔓、果实等,以弧度和蜷曲构成富有韵律感的图案……
至于怎么蜷曲怎么卷,就看执笔人怎么画的了,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纹路图案。
雪酥拿着用竹刀削成铅笔状的色棒,沿着眼尾渐渐往后勾画,待得枝蔓将与眉尾稍稍平齐之时,便停了下来,盯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看:
“我怎么就没想过,这眼妆竟还能这么画?”
旋即她便把手里的色棒翻来覆去的看:“这到底是什么做的,比眉黛显色还要容易?”
要知道,这年头的眉黛用起来……其实和磨墨很是相似,磨出黛汁之后,拿东西沾着往眉毛上画。
司微扫了眼雪酥手里的色棒:“色粉,蜂蜡,还有熬得粘稠的糯米汁。”
色棒其实跟后世的蜡笔有些相像,只是质地偏软,这年头没处去找能增加硬度的硬脂酸,就只能拿糯米熬了糯米汁充当粘合剂。
别小看这个时候的糯米汁,那可是能拿去盖城墙充当水泥的存在。
“行了,拿这个,”司微把先前雪酥画在眉毛上时用的鹅黄色棒递了过去,随口道,“在你眉心,画朵花,什么花都行……传说古时候,有位公主仰卧于殿下而眠,微风过处,却是落梅沾额,取之不下。三日后,梅花自落,却于额上印下花瓣印记,宫中女子见之,竞相效仿,故而称之为落梅妆。”
雪酥接了司微递过去的色棒,眼底却透着些若有所思:“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我怎的不曾听闻?”
司微一怔:“……那你们头上的花钿,是怎么来的?”
雪酥:“那不是自胡人那厢的眉心坠跟抹额渐渐演变过来的么?”
司微:……
司微叹了口气,把先前包着的那包云母粉往雪酥面前一摆:
“画你的妆吧!该颜色重的地方,就多涂两层,该颜色浅却亮的地方,就用云母粉点缀,色浅且淡的地方薄涂就行。”
“一会儿画完了,记得拿白色妆粉混了鹅黄色粉还有云母粉配着,在脸颊上稍稍提亮一点亮度。”
司微退了两步,盯着雪酥脸上的妆看了两眼,满意的点点头——黄色系的妆容,色调明亮,本就显得活泼明媚。
而在这个初春乍暖还寒,尚且见不着春意到底在哪儿的时间点儿,这个妆容便是走在人群里,也是极亮眼的存在,更别提是如今这般多以红粉色系入妆画出来妆面的时代。
雪酥捧着铜镜,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左右顾盼,这会儿司微便是说什么,她怕都听不进去。
司微摇了摇头,唤了碧月安排着准备早饭。
司微这厢叫了早饭,雪酥却是不打算再在东厢房里多待,喊了自个儿身边的丫头岫玉,竟是捧着司微屋里的妆匣一道回了堂屋,就连司微桌案上摆着的那些个红粉橙黄各色的妆粉,并着昨晚上捣鼓出来的那些个东西,也没给司微落下。
司微:……行吧,扮小女孩儿就算了,左右他也没那个化妆的爱好,搬走就搬走吧。
待司微吃过了早饭,正漱口的时候,东厢房的房门便再一次被人推开了。
原先拖着一堆东西回堂屋的雪酥,这会儿已经换了身橙黄色系的衣裳,头上带了鎏金缠枝的挑心顶花,松松盘起的发髻上插了对簪步摇,内里是绣了迎春花的抹胸栀子裙,穿了件同色夹衫,外头却是罩了件杏色的披袄……
但这都不是最显眼的,最最惹人关注的,便是她额上拿炭粉混了朱樱色色粉勾兑出来的纤细枝干,以及枝干上开着的一朵朵簇拥着的鹅黄色迎春花。
甚至在日光下,司微还能看得出有云母粉点缀在花蕊间的明亮闪光。
司微:很好,原本是不觉着的,只是想着配着妆容在额心添一朵落梅妆那般的小花朵,增加几分俏皮感就行了。
但现在这画在额头上的一枝迎春花的枝蔓……
原谅他,这会儿脑子里闪过的,都是欢天喜地七仙女的妆造造型。
司微深吸了口气:算了,其实看着还行,就是他死去的记忆突然复活,扭曲了他的视觉感官,毕竟看上去是真有几分相似。
雪酥展开双臂,晃荡着在司微眼前转了一圈:“看着怎么样?”
司微:“娇俏明媚,是能教人眼前一亮……那你觉着,你脸上的妆,放在这郡王府里的那些个美人那,能赚来多少两银子?”
雪酥眉头一跳:“你是想……?”
司微拍了拍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么难得的机会,能把你推到人前,教人眼前一亮……你说这郡王府后宅里的那些个美人们,肯为了这妆粉和新式妆容,出多少两的银子?”
司微靠在廊上微微一笑:“不是说了么,总不能在这后宅子里坐吃山空,既然要开源……什么钱,能比女人的钱更好赚?”
“穷家富路,多赚点银子捏在手里,心里总是踏实一些,你说呢?”
这会儿雪酥身边的岫玉跟司微身边当值的碧月都在,有些话不好明说,但话里的意思,雪酥是听得明明白白,眼底不由透着几分复杂:
“你还真是……行啊,我出人,你出力,本钱和赚来的银子嘛,咱们五五分。”
“能卖出去多少,是我的本事,这能做出来多少,就看你的能耐了……”
“如何?”
司微:“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