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分,天光正好。
虞停鸢闲来无事,拿了弹弓在院中消遣。她准头好,十一枚弹丸打出去,次次皆中靶心。
“好!好!”一旁的红琼和绿玉齐齐叫好。两人一个拿帕子,一个端茶盏,殷切极了,“小姐,喝杯茶,歇一歇吧。”
——虞停鸢受封清平郡主已有六年,但是从小伴她长大的两个侍女还是更习惯称她为“小姐。”
“嗯。”虞停鸢点头,放下弹弓,擦拭了一下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一瞥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月洞门外徘徊。她眼睛一亮,招了招手,“凌湛,过来!”
凌湛是她的护卫,二十左右的年纪,长了一张娃娃脸。
听到郡主招呼,他明显犹豫了一会儿,才近前抱拳行礼:“郡主。”
“免礼。”虞停鸢摆一摆手,“你在门口来来回回做什么呢?”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对方脸色微变,神情犹疑,吞吞吐吐道:“有一件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郡主。”
“什么事?你说。”虞停鸢再次拿起弹弓,右手扣了一枚弹丸。
凌湛后退一步,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咬牙禀道:“陈二公子在甜水巷养了一房外室。”
好似平地一声雷,在场诸人俱是脸色一变:谁?养外室?
“啪”的一声脆响,虞停鸢手一松,充当弹丸的圆石落在了地上。她长眉扬起,偏过头问:“哪个陈二公子?陈怀英?”
“是。”凌湛垂头,不敢与她视线相对。
沉默了一瞬,虞停鸢才问:“消息可靠吗?”
“属下求证过后,才敢跟郡主提起。郡主如若不信,可亲自查证,或是找陈公子当面对质。”
虞停鸢轻轻“哦”了一声。
凌湛是父母留给她的人,在她身边多年。忠心耿耿、行事谨慎,敢这么说,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红琼和绿玉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愤慨之色。
那陈怀英不是旁人,是当今太后的娘家侄孙,也是小姐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婿。小姐天人一般的人物,他非但没敬若神明,居然还敢养外室?分明是不把小姐放在眼里!
可小姐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觉得诡异。
凌湛心中惴惴不安,望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郡主,颇觉无措,干巴巴地安慰:“郡主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虞停鸢摇头,“我是在想,我要怎么做。”
红琼愤愤地道:“这还用想?肯定是退婚啊。陈家欺人太甚,不能就这么算了!”
“退婚?怎么可能?这是太后亲口指的婚事,哪能说退就退?”绿玉稳重一些,低声反驳。
红琼明显不服气:“那怎么办?难道就吃这哑巴亏、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别冲动,先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还能怎么从长计议?”
……
卫氏二姐妹一母同胞,感情极好,也经常拌嘴。
虞停鸢对此早见怪不怪,她不说话,只弯腰捡起地上的弹丸,瞥一眼弹弓上精致的花纹,隐隐感觉有些头疼。
她和陈怀英的亲事是由陈太后定下的。陈怀英年长她三岁,出身尊贵,容貌英俊。两人来往不多,感情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深厚。但是订婚多年,虞停鸢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也做好了与其携手共度一生的准备。
如今陈怀英养外室一事,着实令她措手不及。就像精致的糕点上落了一只苍蝇,膈应得很。
想了一想,虞停鸢开口吩咐:“甜水巷是吧?凌湛,你让人盯着,见到陈二公子过去,即刻回来报给我。”
“是!”凌湛答应一声,抱拳退下。
“小姐!”红琼和绿玉则一起惊呼出声,极不赞同的模样,“不能冲动。”
虞停鸢掂了掂手里的弹弓,微微一笑:“放心,我不去打人闹事,只去看看。”
不是她信不过凌湛,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她想亲自瞧一瞧。
……
次日刚交酉时,凌湛就面色凝重再次来报:“郡主,陈二公子去甜水巷了。”
“知道了。”虞停鸢换上一身红色窄袖长裙,干净利落,也不拿弹弓和弹丸,只在腕上缠了一支长鞭,带上凌湛等人动身前往城西甜水巷。
甜水巷的巷口种有一棵百年老柳,茎杆粗大,枝繁叶茂,看上去郁郁葱葱。
虞停鸢一眼就看到了停靠在树下的青布马车以及马车上的徽记。
确实是承恩侯府无疑。
虞停鸢等人没有直接进巷子,而是拐进了巷外的一家小茶馆。
这边茶点粗陋,算不得好茶,不过几人也没有细细品茶的心思。
凌湛低声介绍:“是巷口的第二户人家。陈二公子进去已有半个多时辰,算算时间,应该快出来了。”停顿一下,又轻声补充:“他从不在这边留宿。”
“嗯。”虞停鸢盯着面前的茶水,突然甚觉无趣。
过了约莫半刻钟,一道修长的身影自第二户人家走了出来。
正是陈家二公子陈怀英。
当年陈太后因美貌而宠冠后宫,其娘家侄孙也姿容不俗。陈怀英高挑挺拔,面如冠玉。
虞停鸢自幼练习骑射,弓马娴熟,五感极佳,虽离得不近,但她仍清楚地看到他脖颈的一道新鲜抓痕和脸上餍足的表情。
一个婆子跟在他身后,小心送他出门。
陈怀英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地吩咐:“盯着她喝,府里的规矩你也知道。”
“公子放心,那避子的汤药是老奴亲自熬的,等会儿看着她喝,保管不会出错。”婆子陪笑保证。
陈怀英略一颔首,登上了马车。
“驾——”马夫低斥一声,高高扬鞭,马车迅速驶离甜水巷。
巷外的小茶馆里,红琼和绿玉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虞停鸢先站起身:“走吧,咱们也回去。”
“郡主,不进去看看吗?”绿玉小心翼翼地问。
虞停鸢缓缓摇头:“不看了。”
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昨日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已经打探得很清楚了,甚至比凌湛说的还要详细几分。
原来陈怀英养的外室名叫孟惜玉,本是禹州一个青楼女子,陈怀英一掷千金为其赎身,并将她从禹州带回,安置在甜水巷已有两个多月。
如凌湛所言,陈怀英从不在此地留宿,隔三五日来一次,每次他走后,婆子都会去附近药房抓药。
那药性寒凉无比,极其伤身,女子服用不易受孕。
证据确凿,原也无需再验证的。
……
此时暮色四合,天空已变成黛墨色。
回程途中,虞停鸢坐在马车里,双目微阖,一语不发。
绿玉看在眼里,忖度着提议:“小姐,要不要给大公子修书一封,请他帮忙做主?”
她口中的“大公子”是虞停鸢的胞兄。六年前,父母在疆场牺牲后,虞家只剩下虞停骁和虞停鸢两兄妹。长兄继承父亲遗志,镇守边关。虞停鸢则受封郡主,留在京中。兄妹俩多年不见,只偶尔会有书信来往。
“不用。”虞停鸢睁眸,摆了摆手,“近来边关多事,大哥本就辛苦,何必再让他为我操心?”
何况时人三妻四妾常见,婚前蓄养外室固然出格,但又能如何呢?
前年长公主的驸马养外室,长公主闹到御前说要休夫,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那,那请太后做主,或者请陛下做主。小姐是功勋之后,贵人肯定会给面子的。”绿玉改了主意。
虞停鸢微微一笑:“怎么做主?”
她五官明艳,眉目之中带着一股英气,此时眼尾微微上扬,别有一种动人韵味。
绿玉呆了一下:“至少,至少训斥一顿,遣散外室,保证以后永不再犯吧?”
“嗯。”红琼点头附和。
虞停鸢红唇轻启,一字一字道:“我不接受。”
绿玉不由地愕然。她跟在小姐身边多年,知道其离经叛道,不知竟到这种地步。呆了一会儿,她怔怔地问:“那小姐想怎么样?”
“若能退婚,自是最佳。如若不能,那他养外室,我也养外室,这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