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止吟的确受了伤,然灵气并没有完全虚脱,也没有到杜天口中修为倒退的地步,顶多是些瞧不见的内伤。
此刻,她觉得灵识燥热,八脉停滞,躯体仿若裂开丝丝纹路,兴许是先前受过归元镜反噬的缘故,痛意更强了。
夜像是泼开的墨,姜止吟才脱危机运功疗伤,再睁眼时便听门外一阵轻叩。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她整理好仪容,这才开了门。
再后来,就是徒然瞧见苍晚清的一幕。
夜风轻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窃语,喧杂声中,唯有星月两两相望。
“进来吧。”姜止吟轻应一声回身,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又转过头来,看见苍晚清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问,“为何不进?”
“夜里寒气比较重,我给师姐送来暖汤,聊表心意。”解释过后,苍晚清静静看她一息,见她垂手立于原地没什么要收下的反应,便将碗盏递到她身前。
“要尝尝吗?”
他虽然和她说话,但眼睛却有意地避着不看府内且没有擅作主张强塞给她,而是耐心等待她的看法。
姜止吟留意到了这个小细节,较之先前心里徒升了几分好感,要知道细节之处方能见人品。目前看来,她的师弟倒有良好修养,也足够细心。
但同时,她也立即反应过来苍晚清的来意。不是遇到困难,不是其他,深夜前来竟只是想给她送暖汤。
春寒料峭…他倒有心。
而这一边,苍晚清不知道自己被加了分,他的想法很简单,受伤了就不能再耽搁了,他在等,等她喝下暖汤。
他需要亲眼看见,方能安心。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灼灼的视线落到姜止吟眼里反倒叫她解读出别的——她夜间才回,暖汤应该不是给她一人罢。
持疑很快转为肯定。
毕竟那道视线过于热切,在她看来,他很想得到肯定,一旦代入,想的就完全偏了。
借着送暖汤,一来能提前了解紫云峰形形色色的人,二来还可以给人心下留个好印象,一举两得。苍晚清刚入紫云峰,她完全能理解他的行径。
姜止吟打住飞绪: “苍师弟有心了。”
苍晚清没答什么,也不知姜止吟误会了什么,但一声既不疏离也不热络的“苍师弟”叫他彻底明白,过去一直叫他小狐狸的人好像丢了。
她真的不记得他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空气仿佛滞了一刹,一时竟不知源自何处。
正当这时,又听苍晚清道:“师姐,请笑纳。”
他的语调不急也不缓,仿若晨间溪涧萦绕在耳畔,与之一息,空气重新流动,畅快清新。
蓦然对上那道墨眸,姜止吟率先败下阵来,稍垂眼脸,目光落到他手里的油滴盏,无意注意到,捧着盏的一双手白如纸片,毫不透血色。
她一顿。
“苍师弟等了很久?”
她是打坐完后才听到动静,以为苍晚清早等在了门外。
苍晚清:“不久,只是夜风有些凉,吹的手有些冷了。”
“有心了。”
话罢,迎着隐隐带了些许期待的双眸,姜止吟接过盏。
凑到鼻尖轻嗅,香气高扬,不像是滋补的暖汤倒像是甘茶。朱唇轻抿,暖汤顺滑进胃里,久久留香,细细一品,便觉口中余有甘甜,令人回味。
“很好喝。”她说,“但夜深寒重,苍师弟再莫为了暖汤冻了自己。” 她一面正色,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可苍晚清莞尔,“晚清无碍,师姐喜欢便好。”
姜止吟点点头,却不知回些什么。
“那师姐……晚清先走了。”魍楼目不转睛望着那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囫囵间,说了这么一句。
姜止吟轻应一声。
魍楼转身走远了两步,蓦地眸底闪过了几分思量,又停下了。
他顺着寒风有模有样的扶唇轻咳几声。
“可是受了风寒?”身后传来声音。
“兴许是吧。”
“师弟以后莫要一人走夜路了。”她说。
苍晚清下意识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瞥向周旁的夜色,“一人夜路确有几分险意,我方才来时就很是曲折。”
他将自己从居雅洞到清心洞之间的忐忑崎岖说了一遍,目光重新飘向她,神色自若,“夜色深沉,晚清想有劳师姐。”
姜止吟复看夜色,没觉得奇怪,又想起师尊让她多加关照师弟的话语,就应了。
“有劳师姐了。”他低眉一笑。
……
……
累。
不知是她习惯了御剑或者两人一路少言的缘故,在夜色和山路的加持下,姜止吟仿若走进一条无尽的心海,兜兜转转了许久,这才到了苍晚清的住所。
洞府外只有他们二人,似是感受到月亮的疲惫,夜风重归于温柔。
姜止吟环视一眼四周,除却房屋周边,满眼皆余黑色。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没什么异状。
她抽回眼,提醒苍晚清:“早行休憩。”
话落,她在周边布下几层结界和师尊授予的阵法,如此一番,莫说是魔物了连只苍蝇估计都飞不进来。
苍晚清站在身后看着,朝她走近几步,最后站定在距她几步之外的地方,脸上匿藏的柔意全然凝结在眼底。
莹润如玉的手尝试触碰着她,倘若再看细些,甚至还能看到他乌黑的瞳仁睫羽轻颤。数臂之远,但无人知晓。
姜止吟微微侧身,好在魍楼早有所察提前收了手,可目光却没躲开。
视线对视。
前者神色自若:“我在此设下阵法,若有疑窦,你可告知师尊也可以同我讲。”
苍晚清沉吟一下,复而说了句好。
得了肯定回答,姜止吟也没什么话要交代了,准备御风回去。可不等她心里念完法诀,静谧无声的夜里忽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随着微风愈大愈小。
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她不觉朝声源处靠近。
苍晚清见状小声问了一句,默默跟上。
只是前人未曾发现,他葱白的指间爬出一道灵气,同息,异音徒然不见。
声音凭空消失,姜止吟就停在了原地,举目四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峭壁处,目之所及似毫没有生灵。
她心生疑窦,方才的声音又是何故?
实在是古怪。
姜止吟一边想着一边探出搜灵术,浅光细细地扫过每一处,可结果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她多想了吗?她想。
“师姐?”
苍晚清的嗓音淡淡的,缓慢的语调出奇好听。
姜止吟回身瞧过去,融融夜色下,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
他好似一块儿润玉,墨眸带笑,清隽出尘,眉眼、唇角、鼻梁...皆恰到好处,是单单站在那,便给人一种纤尘不染,遗世独立的干净感。
说实话姜止吟平日是不太辨的清美丑的,印象里,受了她父亲姜栩戎马一生的影响,洛州城中男子大多追求健硕,长得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再后来,她游历大荒南北,俊秀好看的、气宇轩昂的、血性的……什么样的她都曾见过。
但现在,她恍然觉得他们毫不及眼前琼楼玉树的师弟半分好看。
只可惜,他还太弱,没什么灵力。
如今四界表面平和内地里隐隐又有暗潮汹涌迹象,世道混乱,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护得自己,而不是姿容。
想到这一点,姜止吟移开视线,心念一动手里便现出一沓符箓。这是她早些时候留下的,每种符箓各存有几张,其余多的便是急行符,天罡符、护身符。
比起她,苍晚清更需要这些。
“留着。”
话间,符纸旋在空中,一瞬稳稳落入苍晚清手中。
做完这些,姜止吟也无心看他神情,原地掐口心诀便回了。
一切都发生的过于突然,魍楼瞳孔微缩,晃神片刻后,捏着符箓的手蜷了蜷。
待姜止吟走远,数道屏障内忽现出一道人影,只见杜天面目几道汗珠,垂下眼脸,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属下失察。”
说着,杜天神色颓然。
他原以为今夜藏匿在居雅洞万无一失,可谁曾想,姜止吟来了。他先前受了化雪三式的伤,害怕被人发现耽误尊上大计这才有了匿起全身血气和魔气的想法。
可还没实施,竟发现这里被设下了阵法。
他想全力攻破,这才发生了那些奇怪的声音。
思绪甫落,忽发现空气凝滞。
杜天轻唤了一声尊上,无人应答,这才略略抬眸。
这不看还好,一看属实吓一大跳。
方才还面色红润的尊上此刻步履踉跄,险些要脱力倒在地上,本就白皙的面容这一刻无比苍白,简直瞧不出半分血色。
这究竟是怎么了?
杜天脸都吓白了,赶忙扶住那道颀长的身影。
他望一眼姜止吟离去的方向,一时疑惑,难不成是她伤的?然刚想到这里,杜天笃定般地摇头,不可能,区区化境绝不可能伤到尊上。
遂换了猜测,难不成是被山中的大能发现了联合围剿?
也不对。
尊上实力四界若说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谁人能伤他?就算是伤,又何谈是现在的重伤?
想到这,杜天思绪这下彻底乱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怎么了?
好在魍楼还是发话:“扶本尊回去。”
闻言,杜天这才收起心中重重疑虑,小心扶住魍楼的胳膊送到洞府内。
待魍楼运功,杜天这才无声叹口气,先前的疑惑重回脑海。
他想问,又不敢。
因为杜天知道,自己只是魍楼的下属,职责告诉他不能知道的太多,可忽想到正因为自己是属下,所以更不能放任尊上不管。
更何况,尊上待他有恩。
两道思绪纠结下,后者很快占据上风。
杜天守在原地,双唇一张一口,看着面前紧闭的一双眼,想问又没问出来。
“尊上...”
不知过了多久,杜天才唤出这一声。
魍楼抬眸看他,从容的解下最外层的纱衣,只因着,粘了血的衣服穿在身上实在不适。这样一来,胸口伤势全然袒露出来。
只见他心间软甲半解,毫不遮挡的现出一道刃口,刃口出还粘着没凝起的血。
杜天吞咽了下,耸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您竟然挖自己的心头血?!”他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此时的心情了。
九尾狐的心头血是何物?
那可是世间可治万疾的良药!
传闻,世间第一只九尾狐孕育于女娲宫,受山地四川灵气滋养,修为强大、生命可媲美于天地。
可后来那只狐妖叛出女娲座下被贬下界,自此繁育于仙、妖、人、魔四界。据传,逝者吃了九尾狐妖的心,便能起死回生,百疾不侵。
杜天无息地倒抽几口气,他想,尊上不是有紫金护心甲吗?有护心甲为何受伤?
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现,兀的,魍楼一句话无限循环在他的耳畔,慢慢让他有了答案。
怪不得尊上嘱咐他不要伤姜止吟,怪不得上次发了那么大火,怪不得一听到姜止吟受了伤立马去清心洞,感情是,尊上喜欢姜止吟?
思及此,杜天心中猛怔一下。
在他看来,尊上贵为魔尊,掌控三域,他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方式去救姜止吟,可偏偏选了最激进的一种。他不明白自己身后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吗?
稍有不慎……
忆起往事,杜天不由叹息。
逻辑是这么个逻辑,但想明白一切,杜天就隐隐感到后怕,原来那夜的杀气他没感觉错,尊上是真的有一瞬想解决了他。
想到这,他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