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从杀手们之间走出一个人来,他生得剑眉星目,周身气场冰冷得没一点温度,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人,便冲另一边点了点头。
另一个人微微颔首,“可以去叫公子了。”
显然这两人在这群杀手间威信极高。
“阿耶,为什么他们要杀我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忽然从人群中传出。
做父亲的连忙捂住女儿的嘴,让她噤声。
小女孩被捂住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压抑着透过阿耶的指缝传出来……
“公子?不好,来人怕是九公子、九爷!”——人群中有知情的人说了出来,一时间害怕声、惊吓声接连传出,有些小孩已经开始哭了,被他们的父母死死捂住了嘴。
“天呐!我们是造了什么孽,要落在这尊杀神手里?!既是九爷的人,我们焉能有命回去啊……”
“我等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什么事也没犯,为什么要杀我们?!”
“听说是有一个朝廷钦犯跑进了我们云青山!”
“有个钦犯跑进山里?那我们配合朝廷搜捕钦犯不就行了,为何要株连无辜?!”
“这你就不懂了吧?九爷的行事原则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不然他为什么被叫做江湖魔头?!”
“我们就把他交出来,向九爷求个情行不行?!”
“……你良心被狗吃了吗?!余大夫救过我们山中多少人的性命?你竟为了自己就……”
“我,我乡下还有个八十的老母亲,我今天被杀了,谁去给她送终啊……”
“我家中还有个五岁的孩子呢!”
呜咽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这时从围住他们的杀手中传来一声厉喝:“谁再哭,就第一个下了谁的脑袋!”
人群立马安静了。
青龙堂堂主姚寂、白虎堂堂主傅从、玄武堂堂主无殇、朱雀堂堂主玉冰已接连赶到,守在了四角。不说九公子本人了,光是他手底下着四个人的名号报出来就已经够令人胆寒,谁人不知,在江湖上这四位是说一不二、武功盖世的高手?
云青山,云青山……
数月不见,恍若隔世。
这是君琰第二次来云青山。
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为了屠山。
皇兄的话音犹在耳边——“他是个大夫,治病救人原是医者本分,他却对一孩童见死不救!是,他家是有不治皇家人的祖训,可是稚子何辜?他就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死去!他真是不配行医!朕命你即刻去将其捉拿,连同他的包庇者也一并处死!他逃到哪个镇,就杀光那个镇上所有的人,朕看他这下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钦犯余逸,医术高超,皇上半月前请其出山为三岁的小皇子医治顽疾,数请不去,七日后,小皇子病逝,君墨林龙颜震怒,命景王动用江湖势力杀之。这一路追着,就到了云青山。
钦犯躲进山里,君琰命四位堂主将山包围,山上所有村民皆被围住。
一颗铜钱大小的雨点“啪嗒”一声落在了一个中年人的额上,众人仰头看向阴沉下来的天空……下雨了。
在四位堂主的簇拥下,那位传奇般的江湖魔头终于现身了。
君琰今天穿了件深蓝色锦袍,足下蹬一双黑色银边长靴,他身材高大,龙章凤姿,走过那片湿漉漉的地面,衣摆下不沾一点泥。他站在山上,向那些被围在山谷中的人俯视。
“公子,人都在这里了,那位钦犯必定也在其中。”姚寂打开了画像,几位堂主顺着那下头的人脸一张张看去……
“且慢!”下头忽传来一个声音,君琰往下一看,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洛氏夫妇被带了上来,洛商丘站在他面前,脑袋也没低一下:“余逸同我洛家是世交,是我把他藏起来了,要找人,我带你去,这一切与山中其他人无关,放了他们!”
君琰眼睛也没抬一下:“你是在和我说话?”
“老头子你清醒点,咱们女儿还在他手里呢!”洛宁氏面露焦急,对君琰问:“夭夭在你那里可还好?”
“呸!”洛商丘啐了一口,“她既选择和不明不白的人私奔,我洛商丘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夭夭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洛宁氏劝完了丈夫,又对君琰道:“你告诉我!我女儿在你那儿现在怎么样?你有没有善待她?!”
“本公子今日是为钦犯之事前来。”君琰的语气冷淡至极,“不认识你说的什么夭夭。”
“你……!”洛宁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登时脸都气白了。
洛商丘:“放了其他人!我跟你走,把余逸交给你。”
姚寂道:“正因为你和余家是世交、关系不一般,他才会往你这里躲,你既是重情义的人,又岂会这么容易把他交出来?不过是想耍我们一趟,用你们两口子的命来换其他所有人的命罢了!这种把戏我们见多了。你想做程婴留下忠义之名,我们公子却不是屠岸贾!”
君琰冷笑,大手一挥——“不必和他废话。冷玉,把人带下去!”
“九爷,九爷!”洛宁氏强忍下心头的怒气,语气里满含哀求:“我们曾救过你的命啊!你要这般忘恩负义吗?!云青山上无辜的人又做错了什么?!”
“本公子奉的是圣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忘恩负义’。”
他轻轻阖了阖眼,那对夫妇的身影在面前渐渐消失了,重新回到了山谷里的人群中……然后他拿出了那道圣旨。
皇上要杀的人,不能不杀。
……十年来不都一直是如此么?
“公子,看到余逸了,他来了。”姚寂在他耳边说。
“我是余逸!我跟你走,放了他们!”余逸这时站了出来,在下面大声喊话,随后他对所有人跪下了:“各位父老乡亲,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连累了你们……”
“看来两个都很重情义啊。洛商丘包庇他,他却不想让洛商丘为难。可惜,都逃不过一个死。”
冷雨飘落在他眼前,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她,随后却是将手一扬,下了命令——“傅从、无殇,赏他们每人一颗断魂珠,姚寂、玉冰,监斩!”
“是!”
男女老幼的呜咽声和惨叫声传来,天愈发黑了。这时从树后走出来一个太监,笑吟吟地朝他过来。
“奴才给景王爷请安了。”
“免礼。”
“王爷能办好圣上的差事,圣上知道了一定会龙心大悦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位是皇兄特意派来监视他的。
“那就请公公回去后如实陈奏皇兄。”
对方满脸堆笑:“一定,一定。”
雨下大了。冷雨瓢泼,姚寂为他撑起了伞。“差事终于办完了,可以回去了。”
“人走了吗?”
“走了。”无殇过来道:“公子,时间可以了,必须现在喂下,但断魂珠的解药只有两颗,您的意思是……”
君琰看了他一眼。
“……属下明白!”
这么多年来,他在江湖上杀的人,约莫有六成都是替皇上杀的。
皇上有想杀而没有正经理由杀的人,就会派他这个有江湖势力、臭名昭著的九弟去杀。反正他江湖魔头的名声已经很响了,不介意再响一点儿。而他手底下的江湖人中,也有部分是皇上安插进来的眼线,这些人的名单他心中有数,却装作不知,反手利用他们向皇兄传去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曾几何时他们是最亲的兄弟,走到现在,却也成了互相猜忌和利用的君臣。是人坐上那个位子就会变,还是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君琰无暇去想,十余年来这样替他办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就是他手里杀人的刀。
“你知道他为什么独爱这首曲子吗?因为《孤山听雨》中有一种孤独感,非曲中人是不能领会的。一开始我也不甚理解他,直到后来发现他一次次替皇上执行秘密任务,变得像一把无情的武器。”
李嬷嬷的声音里淌着旧时回忆,她弹着曲子,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大概就是从踏足江湖起,他便不再怎么和我说话了。他很有能力,短短十几年间,就成为了江湖上叫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曾经也是个满怀天真的孩子。”
夭夭认真地听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溜圆。她仿佛从李嬷嬷的话中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君琰,那是一个她从未了解过的人……
“所以好孩子,我是想和你说,他做的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虽然他没法说,我也没法知道其中具体的情由……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能不能,试着原谅他?”
一曲终了,李嬷嬷放下了月琴,眼眸里似含着水雾,温柔地看向她。
“嬷嬷对王爷真好。”夭夭叹了口气,“即便他不理你了,你也还是对他好。”
“他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李嬷嬷说,“我想我还是了解他的。”
“我相信嬷嬷。”夭夭的火气慢慢熄了,站了起来,“可以,我试试吧……其实只要不是触碰到我的原则和底线,我想我不会轻易对他生气……我,我脾气还是不错的吧。如果照您的说法,拿我的血做药引的事儿是不是另有隐情?”
“你是个好孩子,我昨儿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李嬷嬷听她这么说,愈发眉开眼笑了,“之前我一直被困在江夏镇,不然王爷被禁足的时候,怎么说也能在这里帮衬你们一二,倒是苦了你了。”
夭夭轻轻地摇了摇头。“您幸好不在。”
“为什么这么说?”
她叹了口气,“嬷嬷对王爷感情这么深,想来您也是他依赖的人,若是当时也在王府,受辱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了,他心里会难过吧。”
李嬷嬷笑,“好孩子,来。”
她听话走到近前。
李嬷嬷拉着她坐下来,又抱出了几个大箱子,亲切道:“来给你看看王爷小时候的东西。”
木鸭子,弹珠,小弓箭……都是些男孩子家的寻常玩意,李嬷嬷每说起一件却都像宝贝一样,还按照小君琰对他们的喜好程度排了序。
“你看这个……还有这个……”
几箱子的东西让她看了快三天。
有李嬷嬷照顾着,她的病也好了一些,琉璃也被嬷嬷私自放了出来,一并过来了陪她一起玩儿。
张美珠正琢磨着等君琰回来要如何告状。
他的“乌夜驹”日行千里,速度极快。三天后的下午,琉璃匆匆赶来:“姑娘,王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