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异世之人无归乡,尸骨也自无归处。
正同李奉山离去之势,洛方闭过眼,仍是无法阻拦飞光聚来。
它们悄然荡入风中,虚实拥簇着李月蝉。不过须臾又随风而去,浅浅再无留痕。
何况此间本无四长老。
少年叹在雪下,无从计较李清明的踪迹、亦或生死,只因更甚者早已使出手段。
同根互为牵制,异世知根知底。
譬如五洲分作五地,虽归顺武林盟,属地却仍有杰出者。
不同东或北固守,南崖介于南舟与西周之间。若说天师府为李衫鹤掌管,余下的南舟则是李子规一人渗透。
当年李月蝉借得骨鞭,或李清明多次南下,两人一定也与其联手,使得北地横插一步棋。
如此筹量下,那里渡边一带看似散众,私里却都让对方牵制在掌。
南崖又离两地并不远,来往自然密集。若无各种大事,寻常必然听信于此人。
天师府的追令更不在话下。
李青崖知会其中局势,自然料到此事。又为避三方尾随,虚时特意调换了远路,绕水改走山道。
虽是路上多有险峻,车马更日以继夜。但胜风里无险,多少赶上了南崖封城之前。
“城主有令,近日酉时不出户!”
随着号令催声,众人同熙攘下车,等待身后的门扉合成漆红。
咚——
闷响轰然大噪,隔去连山青云,隐没雾中窥探,也落下前围的人影窃窃耳语。
此地非与山岳穷僻,所见盛势皆是浩大。锣鼓击荡后,抱柱插旗都在张扬禁字,其次尾后才是各位首家。
面对调变的封城,众人为此多少微词。纷纭之间,还不时几句念叨。
“子时……怪事?”明越年绕身最前,将那些话听得正着。
少年心思活络,侧耳又是巧得几字。经由三番复念,隐隐探知了眼下的变故。
“大师兄,南崖似有两件大事……不过依我所想,该是小人作祟。”
“你是说神鬼做人?”
私语实在笃定,李青崖眸光微动,靴尖随即偏走了半步,那只袖手也握剑垂下。
如此一举一动,正是山岳门的退兵暗号。
余下几人互相看了眼,三五相伴无言,匆匆藏去了旁边偏巷。
彼时热闹在城前,沿道都是空无一人。
李青崖又朝四处看了眼,收声细微贴在耳,“哪两件事?”
“久前有人自称是盟主之女,后来入夜到子时,南崖忽然又起了失踪之事。”
明越年如实道来,眼底的流光一转,莫名看向了赵幺奴。
虽是只在瞬息,洛方却一直守着每人的神色。
他饶有兴趣瞧了几眼,还未理出所以然,又见对方提的书绳一动,仿佛无声拎起的心弦。
“有意思……听来人心虚,说来人也心虚。”长尾蝶拂面而过,金光照入一双笑眼里。
洛方偏过头,正见影下的人心思浮动,虚实同与纷飞的粉末。
那道目光留存,又缓缓看回一身玄衣。
“盟主之女……怎会如此?”犹如声里荒唐,李青崖低着头,仍然不掩面色微妙。
“这事确有蹊跷!”
两人一言一语往来不相干,却又落得笃定,粗细之间必定有事端。
路昭君听得仔细,细慢卷起前须。随后双翅一动,明晃飞在左秋楚的头顶。
他不挑右飞,只是围在左边上下起伏。
而左三不下四,那也是山岳门的暗号——多问多听多看,不当多说。
左秋楚挠头一笑,兜着袖揽过旁人:“六师弟,这又如何怪了?”
“师兄晚来……该是没听师父说过?”
赵幺奴也是惊诧,忆起过往之事,酌字讲出了缘由:“盟主只有一子,而且那人是五师兄。”
少年一眼觅过巷口,远眺收敛了几分神色,方才转头与几人私语。
“自我离去,五师兄还说南崖或有一乱……不想来得如此快。”
赵幺奴压低了声,目光忽而朝向那身袄粉,其意不明不白。
吕布谷玩味一笑,只问:“五师兄又如何知晓?”
“师父与他说的。”赵幺奴目光不移,又攥好了手里的书绳。
少年讲来的话轻,又在对望下沉重,颇有几分对峙的意味。
两人当真隐见了刀剑。
洛方瞧得兴起,原是袖手旁观。却见仙人越是见杀,心口生得痛楚愈重。
他回想起剑心所在,连忙引走了话:“那我们后来呢?前辈从不说半言,此事又所为谁人……”
见几人顺话深思,少年又忍痛转过身。左右四顾下,作势要重提城门之事。
“何况子时有三故——”
本是胡来一眼,他却忽然顿住声字,连脸色也冷沉下去。
“竟然是她们!”
“谁?这是何意?”李青崖久不闻声,心道奇怪,偏头也寻去了视线。
城前还是热闹,周围的一片嚷声见乱。泱泱行者之间,入眼便是熟悉一身羽衣。
“那是,走尸客?”
随同几人望来,李青崖也从怔愣回过神,缓慢道出疑惑。
“传言她们只愿守东,我们方才落地……怎么也在今日南下?”
话是问来众人,那双深目却只看洛方。
少年还似有所思,闻此一笑,只轻轻提起三个字:“李衫鹤。”
李青崖倏然无声。
他沉下眉眼,巡视街边几人,果然不见年燕衣在其中。
东祝虽有叛心,到底不敢公然叫板。而前有天师府,走尸客此行必然也是暗中有谋。
83.
尸者多生晦,行地必不宁。
虽不知李衫鹤所为何意,走尸客来此五人,也只守在一家寿香铺,不曾留意到山岳门等人。
“大师兄!她们与那老板交了件东西,该是认识的……”
左秋楚搭着墙边,小心迈出步,窃目悄然从后瞟过。
他五感向来灵敏,何况店铺的前堂外敞。即便是隔着一条街,也对五人的动静一清二楚。
“这会儿都进屋了,老板还给出一包香!”
“香?”
李青崖听出动向有异,眉头攒动,一时又问道:“然后呢?可有说些什么?”
“嘶,她们进屋就不讲话了……难道还有东西?”少年心觉奇异,探头又朝外看去。
走尸客仍然围坐在桌边。
满堂虽无声字入耳,但见几只纤手拂风,往来频繁之后像极了对招。
“莫不是,这些手势?”
左秋楚看得仔细,一晃一眼后,腕间也在仿照女子的一举一动。
只是其势怪异,单看寻常可见,搭手交臂之后,又不同寻常的哑者作为。
细细入微更像某种密语,为她人独门之技言。
“环指不满,叩手再满……”明越年凝神盯了半晌,跟前再近几步,袖腕也随之摆动。
他尚未抓到只字,剪影却在向旁引路。如若换位与走尸客,该是寿香铺相邻的客栈。
“满不满、慢不慢!连地不应回手应……皆是应!”
明越年恍然大悟,方才有所回想,出声恰与李青崖相合一笑。
“此为天师府的暗号!”
如是字句落地,两人的默契也垫在曾经。或早年与天师子弟来往,亦或执掌者亲自授教。
轻易从手的传话,已是熟记在心。
“走尸客叛变之久,东祝应该还不知情……她们听天师令行事,今日也是为了——”
明越年生得心思,眼尖瞧出半点动向,又和李青崖窃窃耳语。
只是这回声不露底,余下几人都蒙在沉寂之中。
凭白省了几分思绪。
洛方眼神微动,看着路昭君安稳在灰衣上。而赵幺奴与其对言,面色也是古怪。
“真真假假。”他兀自摇头,回见身旁的仙者。
巧是吕布谷也在低眉,四目相对下,只轻笑了声:“真能成假,假亦能成真。”
短且几字重捻在声里,表意也有所指向。
洛方从中琢磨出一丝冷意,忽然眨过眼,望向了那身玄衣。
并连的手袖正拂下,如同一步悬棋将至,定言而谋。
嗒,嗒嗒。
冒险连跳了泾渭之围,云间胡来一场雨砸在地,也激起了暗里流水。
“此事突然……我们不妨先住下,从长计议。”李青崖抹去了水迹,目光正向对面的客栈。
袅袅烟色散在帘下,卷风留香,而走尸客早已不见。
随着酉时已过,天边也沉下暮色。许是忌惮子时之说,城门一片喧哗也在风中散尽。
待到万灯堂亮,从前的那首歌谣也重卷了南崖。
“载年百虫兽,立争天下象——若为名刀出,以杀天下乱——”
好似夜里的邪祟纠缠不休,即便身在何处,离远还能听见孩童一口欢唱。
他们听来不到识字的年纪,满声却是确切,更断章于要处。
天下与名刀。
虽短不过五个字,用意仿是招风剑雨,誓要遍地血流成河。
洛方踩过水边,听着棋声混入雨里,也见几处的楼阁走影,携尾都是无尽歌谣。
“载年百虫兽,立争天下象——”
“若为名刀出,以杀天下乱——”
“哎,客官看什么呢?”
正是各怀心思时,曲调骤然转下。
随着堂前的管事勤笔一下,喊声叫回了几人:“客官?后头的人都候着呢,你们是要几间房?!”
迎来一双浑目稍怒,探头望见围众走来又去。抬手拨弄了算珠,横着八眉一瞬挑动火气。
“到底住不住,娘个——”
管事掐着骂言,还未吆来跑堂小二,晃然就见桌前伸来的碎银。
“劳烦了,来四间房。”李青崖低下头,半面都映着火光,连眉间的冷色都被暖化。
到底不如银子好看。
管事眼珠转悠一圈,连忙收压在手,又朝着几人嘿嘿一笑。
“娘个亲嘞!这天怪冷的……几位是要天字吗?”
“地字号。”回答之人是明越年。
少年说着话,换步也挤到了桌前。连同摊开的掌心递向他人,举动可谓行云流水。
管事一时愣了。
洛方或仙人皆是看得一愣,良久转过身,悄然遮了半面。
只有管事抱着侥幸,攥过手里的碎银,问话也是小心:“客官这是何意?”
“四间地字号,包下三餐,长住也不过两块碎银。”
而明越年不管不顾,颔首如实说:“你还要还我们——”
“停停停!”管事听得眼皮一跳,差些手抖将东西都扔回去。
他也不计较之前的气,三两拨得算盘噼啪响,随后将几吊钱与管物一并塞人手里。
“拿去!二楼拐角,热水也另算!臭小子给我过来送客——”
少见听到掌柜发火,闻声而来的小二连忙应话,领步带着众人绕去了后院。
牵长的阶上由人踩得泥泞,随着几道靴步又落,陈旧的木梯窸窣作响。沉亘漫过雨声,也吵嚷钻进了门后。
恍若地字之名,二楼的房内暗窄。点灯都只晃见一眼一人,平铺的床更是短板。
幸在山岳门以苦寒修身。
李青崖的目光一顿,先是看过同门师弟。得见他人都已习惯,又望向了吕布谷与洛方。
“你们——”
少年还未劝出几字,就见眼前的晃影而过,早有一人抢走话锋。
“不如幺奴与这位师弟同住吧。”赵幺奴拦下金袖,如是握掌牵腕,巧目也对上了洛方。
“初来一眼投缘,听闻你还是远地而来……实在想请教几句。”
他念得轻慢,视线也挑上肩头,探从那只长尾蝶。
洛方一时缓去怔然,笑来意味不明:“师兄想听的话,自然是好。”
两人对望皆是温和,靴履在地亦步亦趋。
左秋楚抖了抖身,看着背后的挽手互在牵制,下意识喊出声。
“大师兄!我——”他猛然转过头,满心想要保护。
可惜却慢一刻,凭空伸出的手拂过轻衣,半字也被人劫下。
“过来。”
吕布谷挡过了李青崖,只留下寥寥两字,兀自先进了一间屋。
夜里虽朦胧,荡开的一裙袄粉却显明。仿佛仙人话里的威慑,风亦冰冷拂面。
这时明越年也接过话,“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左秋楚欲哭无泪,余光偷瞧了门口,连呼息都怕大声。
肩头的蝴蝶见此一动,倏然颤开翅。随着端鸣不断,路昭君似是畔耳劝说。
“四师兄莫怕,那魔头必然有所求知……”他似有察觉,冒险又窃窃了几句。
左秋楚听得连点头,直到眼前放亮,这才慢吞吞推上门扉。
嘎吱。
随着光影垂下烛色,赵幺奴也将窗扇都合上。
少年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好像舌下的字句:“解铃还须系铃人,师弟可有听师父说过?”
嘭然一声,烛火炸开花点,也将探路的石子轻轻传递。
洛方捻着字,看见金袍愈近。杯中的茶具顺手一转,不轻不重也搁在桌上。
“哦?这话之意,六师兄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