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内蒙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进入了冬日的序章。很多地方景区都关门了，人影稀稀拉拉。服务人员有的不在，还在岗位上的接待也并不热情。

草场上枯黄一片，远处几颗孤单影子的树已经落了树叶，将细密的枝干伸向天空。

从晌午过后，澄澈的蓝天就变了调，乌云滚滚，更衬得到处都是恹恹半死不拉活的颓丧气息。

辛西妍和颜离漫无目的地走着，只偶尔交谈几句。天地辽阔，好像这世界只剩了他们俩。但两人却并不想挨着，一副我跟你不熟的样子。

颜离本来以为辛西妍是一路上会烦着他，撩着他，话说个不停，没想到她本真的性格倒是很疏离。

或许是心里有事吧。

颜离盯着她的侧影，看到她的睫毛低垂，缺乏血色的唇紧闭，才发现今天她并没有化妆。

但脸畔还是珠脂玉似的，有层柔光。

不知为什么，他心底动了一下。

风瑟瑟灌入领口，辛西妍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多买一条围巾。离开家乡久了，连这边的气候也都忘了。

小时候记得漫天的沙尘昏黄暗压，沙粒子刮的小腿肚子疼。她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不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多细节都模糊了。

这边的草垫子并非全覆盖，枯黄的草连着裸露的碎石滩。此时正好有一抹夕阳偷偷从云后钻了出来，一下子将灰扑扑的世界照的金亮亮。

那裸露的巨大石头也被照成了橙红色。

影子变得清晰，辛西妍看到他和颜离的一双影子被夕阳光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无垠之际。

一对男女。

颜离也看见了。

其实他心境完全跟辛西妍不同。他很少见到阳光下的世界，尽管嗖嗖寒风吹得他脸疼，耳朵疼，干燥的风吹得他嘴唇起了皮，但他对这一切都是新奇的。

橙红色夕阳从云后跳出来的时候，这段影子也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听见她幽幽开口：“你说人为什么要配对呢？现如今的生产力和生活水平完全可以支撑一个人啊。”声音被骤风刮的稀碎，呜咽在天地里。

颜离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一小下，随后反应过来，思索着给出答案，“是因为孤单吧。”

声音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最后一个字脱口的时候，看见辛西妍已经朝前方走了。

路过一个干涸的大水沟的时候，辛西妍站在小时候那个常去的桥下，望向那个湖，湖水都已经见底。秋冬湖泊已经彻底干燥，只剩湖底结的泥壳。

接下来，辛西妍又领着颜离去了小时候那条街道，就是梦茧镇中那条清冷的长街所在地。却发现这里完全看不到旧时的样子，格局已完全改变。

连街道的朝向都改了。

原先是一排小商店的地方，此时全是新建的居民楼盘。旧有的老筒子楼压根没了影，原来的地方已经变成一座大型超市，外墙重新装修过。要不是楼上露出的天台的一层灰扑扑的砖，辛西妍根本认不出来。

看来只有梦茧镇保留了她儿时的记忆，那是她童年的最后一幕了。

辛西妍偷眼看了一下旁边走着的颜离，很多时候他都不说话，像个闷葫芦，默默听她讲。

中午吃过饭，在酒店睡过午觉。到了下午，辛西妍想回以前曾住过的那栋居民楼看一下。

小时候，她们家搬家算是频繁的。就单单在大榆，便搬了三次。平房，楼房都住过。

在那个房子里，她度过了最多的时光。

辛西妍站在黄土色瓷砖的五层楼下，对着一个窗口静静望了很久。

颜离时而会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也不说话，只负手而立陪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辛西妍背对着他忽然开口，“你早就对我的过去摸得门儿清了吧。”

颜离心中一悚，随即淡定下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辛西妍回过头来，“那天我看到余姐夹着公文袋，在和我相遇的一瞬间，忽然慌了一下。之后我去你的四楼办公室，又看见了同样的公文袋子。而那个时期，正巧你对我那么好奇，所以我在想，那个袋子里是不是调查我的资料？”

她眼睛转了下，露出狡黠，“还真不经诈，一下被我诈出来了。”

颜离轻笑出声，“你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观察挺细致。”

辛西妍长叹，大大方方转过身来，“既然你那么好奇我，怎么不听当事人跟你说一说。”

颜离新购置的一身黑色长呢子大衣一直垂至半膝，版型挺括，更显得身型修长。虽然这两天劳累，但发型仍一丝不苟，全梳到后脑，前面只留几缕碎发。

发型还真是不乱，从他爱买衣服这个习惯来看，是个极爱外貌的主。

辛西妍瞥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帅哥。虽然没有你帅，但是每次别的阿姨打他前面经过，都要多看两眼呢。”

说完自己噗嗤倒是乐了。

他也不等颜离回答，只自顾自说，“我妈居然说是她追的我爸，偷偷塞了情书表白的。真不可思议，以她那个压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后来追到了，也结婚了，才发现婚姻生活之中的帅哥也就那么回事，婚姻关系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我爸好多缺点的。”

颜离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她，脸上表情不悦。

“当时他们俩老吵架，我还老说我妈的不好。因为我爸那个人特爱表演，他当时对我倒是非常好，小的时候亲亲抱抱，给我买好多东西。对我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我只要大哭，他就会给我买。我指着小卖店里的东西说我要这个，我妈就会在旁边唠叨，别买了乱花钱。然后我爸就趁我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老板娘塞钱，到底是把东西买给了我。你知道吗？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好爸爸，可是……”

辛西妍似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半天没缓过气来。

颜离听见她许久没再发出声音，也不催促，只待她将情绪熬过去。

辛西妍继续说，“我爸我妈去民政局离婚之后，第一个月，只第一个月，他都不再等等，考虑下我的心情，便再婚了。”

她记得那时候爸爸还说要送她出国留学，还说这世上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还说要努力赚钱，陪嫁一辆车。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抛弃自己呢？

关于离婚，她想得很天真，反正结婚的时候，这两个人总是吵架，那分开生活也好。即便离了婚，她同爸爸的感情还是不变。结果离婚那天，辛西妍再次发消息给爸爸，那头延迟回复或者根本就不回了。

之后打电话也很少接听，说好见面，父亲以各种理由推脱。直到五十多天后，辛西妍在父亲原单位见到一位工友，才知道父亲竟然让再婚了。

再婚的速度之快，震惊了她。

辛西妍才发现自己错乱的记忆当中有很多自己遗漏的地方。比如说父亲出去偷吃，很多时候都说单位有事，很多时候都说去同事家。而有一次那位同事明晃晃地说，你们家老辛不在我家啊。

不知道父亲那次是怎么搪塞过去的。辛西妍当时心是真大，明知道父母爆发激烈争吵，明知道母亲当时脸上现出极度自暴自弃的颓废，“小妍，这个家要散了。”

她还坚定的认为，是母亲太过计较，唠叨，有的时候说话真是尖酸刻薄。

后来才想起细节来，全是父亲的过错。他竟然全然不顾辛西妍在高考前夕，硬生生地要在那时候离婚，根本就没考虑过她的前途。

辛西妍兀自回想着，往事一幕幕就像远在上辈子，又似乎在昨天。

夜幕渐渐垂下来，天边最后一抹亮也渐歇，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更显得她身影孤清。

辛西妍觉得，哪里都没有一个灯光是为她停留。

颜离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辛西妍回望的时候，看他的眼睛在夜幕里晶晶亮，全程并没有敷衍。

辛西妍记忆又回到了上大学之前。

自从父亲再婚断联之后，她跟了妈妈。

妈妈顶着两个人的生活压力，微薄工资养活两个人。她只是单位的合同工，不是体制内的正式工。

父亲杳无音信，竟然一点生活费都不给。

后来单位改制，母亲下岗。记得那一年母亲第一次去小区里面摆摊卖咸菜，一个月之后才勉强凑够伙食费。辛西妍那个时候不敢要学费，熬到最后一刻，开学前一个星期，实在受不了了，向母亲说了学费的事。

母亲没说什么，只点头，我去给你挣。

辛西妍还以为她去借，没想到那天晚上母亲竟然没回来，说是去同事家住了。可之后过了很久，她碰巧才知道真相。母亲为了筹学费，那天晚上和一个叔叔在一起了。

辛西妍犹如五雷轰顶，那时她思想还幼稚着，只觉得丢面子。

她怨恨母亲，她可以不去上学，也不想她妈跟别人睡。终于在一天晚上，又是白米就豆干的晚饭后，母女二人积累的矛盾总爆发了。

“我恨我生在这种人家！我恨你懦弱，你怎么不去要抚养费？”

这是辛西妍摔门离家出走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再婚，也没去闹，让她去法院，强制执行抚养费，她也唯唯诺诺不去，只知道在家里唠叨。辛西妍问母亲父亲的联系方式在哪里，她自己去要。

结果她却说父亲和他断联了，找不到人。

辛西妍气得要死，她真想打上门去。可母亲刚强，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养活她。

其实在同学家睡的当晚，辛西妍就后悔了。可是又好面子，硬是撑了三天，才回去想跟母亲和好。

那之后，她去北京上学，也刚强得要命。申请贷款，又白天黑夜泡图书馆，死命读书，拿奖学金，硬是没要母亲的钱，自己凑够生活费。

可这样一位沉默寡言的母亲，在她大四即将毕业前，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母亲给自己留了消息，说她要走了，望辛西妍一人保重。

辛西妍直觉不对，慌忙回家，大门紧锁。用钥匙打开门一看，里边有些母亲的物品都空了。

餐桌上搁了一封信，信上母亲说：我已经尽到了全力养你，现在毕业了，你可以自立了，我一生的重担也卸下了，不必来找我。

卡里多了两万块，辛西妍一气之下全部退回母亲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