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幸福说罢又转头看向哥哥,而许幸海挑了挑眉头,探手拍拍许幸福的肩头,轻声说:“那你就别担心了,他会回来的。”
“我不担心了。”许幸福点着头离开了,她嘴里念念有词,嘟嘟囔囔地说着:“他会回来,那她早晚也要回来了……两个人都得回来感谢我,卷子一张没丢。”
许幸海看着许幸福走远,他站在那里只是挑了挑眉头什么也没再说。
许幸福低着头走进光里,整个身子穿过金光闪闪的尘埃,最终消失在门的背后,而就在此时,从后楼宿舍穿行过来的方奇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了许幸海的视野里,他头发梳得奇整,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昨天晚上去接机时看到的那套了,整个人似乎是刚刚睡醒,走路有些摇摇欲坠,脸上也写满着疲惫。
许幸海看着方奇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嘀咕:“这状态跟被吸了魂似的……”
方奇抬眼看到许幸海的第一眼就是跟他打招呼,他抬手轻晃,认真地想了一下面前人的名字:“许警官,早上好。”
“早,昨晚睡得怎么样?”许幸海亮出一抹笑容。
方奇摸摸后颈,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对自己即将要说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昨晚还行,就是……我好像把床睡塌了,不好意思啊。”
“把床睡塌了?”许幸海闻言先是有些震惊,眼睛都睁大了,可是转念一想却也哭笑不得。他将真相告诉方奇:“害,你睡的二号床吧,那个床本来就是坏的,我们忘记跟你说了,不好意思也该是我说,害你晚上没休息好。”
“原来……我还以为我睡塌的,辗转一晚上有点不好意思……那就好。”方奇一听许幸海这么说,方才尴尬的情绪随即烟消云散,那张疲惫的脸上也洋溢出了笑出来,他在这方面确实有过前车之鉴——因为方奇在某个朋友家借住时真的睡塌过人家的床。
许幸海和方奇没那么熟,只不过是昨晚上的一面之缘。方奇刚从国外踏回这片久别的故土,他对这里的一切记忆都还停留在三年之前,如今他站在陌生的警局,身边也都是陌生的人,人体本能的保护机制让他一味地想找到熟悉的人,于是他问许幸海:“你们昭队还在吗?”
“昭队今天早上没来,他有事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别客气,当自家兄弟一样。”许幸海说。
方奇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请求的语气:“我想回一趟家,行吗?三年没回去了,我想回去看看。”
“可以,当然行,不过我们有规定,必须有人跟你一起回去。”许幸海想也没想便将方奇的请求答应下来,他清楚方奇所说的家并不指的是肆里小区的那套房子,因为在他的妻子和儿子离开之后,那栋房子就已经被他抛弃了。
方奇也很痛快地理解了许幸海口中所说的规定,他只想回去,其他的一概无所谓了,于是许幸海转身叫上了办公室里正对着结婚证傻乐的周满,专门开了辆车护送方奇回了家。
一路上的景象令方奇应接不暇,一些地方比他走之前发展得更快更好,原本没有商铺的街道如今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小店,整条街上人来人往,人声如浪熙熙攘攘。方奇的家就在街边小楼,看着破破烂烂,可里面空间倒是宽敞,当他的步伐落入铁门之后,似乎有一股来自三年前的风突然袭来,仿佛欢迎着方奇的如约而至。
“这楼道又重新粉刷了啊……”方奇摸着水泥墙一阶一阶地踏上回家的路,当他伸手推开门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定格了,一张巨大的全家福照片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就算是许幸海站在门口的最外面也能看得清楚。
他随着方奇一起进门,问道:“这么大一张啊?”
“嗯,专门洗了这么大的,好看,”方奇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妻子的面孔,可是中途却又收了回来,“每次想她,我就看看,可是出国之后我就没敢带走,我怕我在异国他乡的地方会比在这里更想她……”
睹物思人,对谁来说都是酷刑,方奇每想一次爱人,就是一次次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宋芝和他们的儿子方宇浩死于非命,两条灵魂都消失在车轮之下。尽管肇事司机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可是方奇的家再也不在了,他不再像当初和宋芝结婚时那样到处说自己老婆的好,而是每天忙于研究、学习和手术,方奇希望通过忙碌令自己忘记不愉快,他曾对白昭说他记住了一些东西,也忘记了一些东西,可事实是他什么也没记住、什么也没忘记。
方奇还是那个方奇,尽管三年已过,他仍然是被困在那场车祸里的方奇。
这点始终不变。
方奇走进书房,凭着记忆翻找出了当年成佑医闹时他受伤的伤情鉴定,鉴定文件被递交到了许幸海的手上,他自己则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当年出事之后我才知道白昭右手上那条疤也是成佑干的……我不敢想要是那天他真的砍到我了,我还能不能像今天一样站在这里。”
许幸海一边翻看鉴定文件一边听他说着往事,方奇盯着他翻动的双手不禁感叹:“当时有人问我,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头,可是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站在第一个……”
“你不怕死吗?”许幸海一惊。
“怕啊,我也是人,是人就会怕死,可是我不能让一个实习小姑娘去死吧,”方奇搬来两把椅子放到许幸海和周满的身侧,自己也拉开一旁的木椅子坐下,“那姑娘比我勇敢,当时成佑冲进来时几乎是无差别攻击,她为了保护几个学生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冲到前头去了,当年她才20岁,还那么年轻,未来还很长,我是值班的负责医生,我不能让任何人出事。”
“但是三年前的时候,你也26岁,不年轻吗?”
“年轻,但是我肩上有责任。”方奇字字铿锵,“我的患者、我的学生、我的老师……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孤身一人。”
闻言,许幸海翻阅文件的手停下了,周满也缓缓抬起头望向方奇,他们看见方奇的眼里湿漉漉的,有泪,却落不下,许幸海的嘴张张合合,喉咙里憋着很多话可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方奇迎着午后的阳光环顾了一周卧室,灰尘在金色的阳光里飘忽不定,就像许多人的人生。他打断了自己刚才的抒情陈述,很快地转变了情绪:“不说这个了,都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工作吧?有什么要知道的、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说,我知无不言。”
方奇说得坚定万分,周身的气场突然就冷了下来,这架势把许幸海唬了一跳,他先是怔愣半晌和周满面面相觑,紧接着攥紧双手严肃起来倾身向前:“那么,我们想问问您关于三年前的事情,我们想知道成佑医闹当天都做了什么样的举动。”
“举动……倒没什么不正常,因为他当时整个人都是如同精神失常的状态,拿着菜刀进了医院门就开始大吼大叫,到处乱挥刀,伤到了几个人但都不是很严重,在场的医护人员也进行了及时的救治,直到我把他的刀打掉,有人报警之后这才结束闹剧。”方奇细细回忆着 ,当年的恐怖袭击仍然历历在目,“不过这些事情你们当年都已经问过了,细节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了,就算有也会是我忘记了。”
许幸海点点头,示意周满在一旁记下。他又继续问:“那么您还记得当初那名实习护士叫什么吗?”
方奇转目想了想,从记忆深处拉出来了那个勇敢的人的名字,他说:“她叫郑成梦。”
“郑成梦?”
周满在听到郑成梦的名字时的反应非常大,许幸海和方奇同时将目光锁向周满,两双眼睛都盯着他期待着他继续往下说。周满睁大了眼睛看看这边又瞟向那边,最终声音越来越小:“郑成梦,是郑晓刚郑所长的女儿啊。”
许幸海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郑晓刚?”
“就是当时冯尹胜那个案子所负责的派出所的所长郑晓刚啊!你忘记了?”周满有些意外地偏头看许幸海。
许幸海动作一顿,眼珠子圆溜溜地一转转眼便想起来了。
郑晓刚目前担任着汶甫区向民路派出所所长的职位,年初的冯尹胜意外车祸案就是他先带人出的现场,因为案件涉及人员特殊,所以当时他对此非常重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毫无相关的两个案件竟能在其他微小的方面兜兜转转地有所联系,方奇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人是谁,但光看两个人的反应也不难看出似乎有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
方奇接上话茬:“但是据我所知,郑成梦在之后没有再和成佑有什么瓜葛,给我传八卦的就是她,所以我一下飞机就知道你们最近忙,而且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如果成佑真的像要杀我一样去杀成梦,那你们说的那个所长不可能没有动作。”
周满颔首认同:“其实郑成梦当年在也只是一个巧合,而且也就是因为方奇出头,所以成佑这才盯上了方奇。”
许幸海闻言垂眼暗忖,他也在沉默中赞同了这份观点,就算是有关系,如今已经三年过去了,成佑也已经死了,那些证据和作案动机也无从考证了。
家里的东西不多不少,能为三年前那起案子说话的文件少之又少,方奇选择回来也只是把这里的回忆带走。几个人离开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是两手空空,只不过房子里那张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全家福被方奇塞到了柜子的最深处藏了起来。
关上的房门就像逐渐被掩埋的坟墓,方奇曾经跪在宋芝的墓碑前语无伦次:“……后来我才明白,阻碍我们的不是房门,是时间。可是好像又不对,阻止我的时间,是被我打断了路……对不起亲爱的,我应该多陪你的……”
我后悔了。
因为曾经的我一直以为只要赚了很多钱你就会更幸福。
可惜不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