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应缇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那美人榻上的许宛凝,那双上挑的似笑非笑的杏眼,不就是上元灯节的那贵妇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眼睛骨碌碌地转,却始终没看到上元那日她身边的婢女,可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许宛凝身旁殷勤摇扇的舒景聿身上。
那日被她刺了一刀却毫不躲避的男人是他!莫应缇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道难怪,这自以为是一身正气模样倒是一点没变。
莫应缇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当初就是他出手阻止,本应手到擒来的簪子愣是没到手,一想到这,她的身后像是腾起来一阵猛火。
那日她一直尾随舒景聿主仆三人,准备伺机下手,可三人只是一直在主街上闲逛,不是流连在花灯铺子前,就是围观彩灯巷子里的灯谜游戏,不一会儿那丫鬟手上就拿满了他们刚刚买的兔子花灯和糖画小吃。莫应缇怕言昭等得太急,便加快脚步,直奔他们三人而去。
论偷东西,莫应缇基本上十拿九稳,她遵循两个原则,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偷,追求的是快狠稳,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个“稳”字,指的是要确信即使被发觉对方也无法打败她,而周围无论有多少围观者,见到这样的事情,也只会斥责她两句,更不会替对方出手。相反,若是在暗夜小道上,那么行事则可稍稍鲁莽些,一旦被发现,又打不过,便可逃为上策。
而此时的情况,明显属于前一种,那男人容貌俊美,却一副死脑筋,连挨了刀子都不知道躲,明显是没经受过险恶江湖锤炼的,那女人,柔若无骨,更不足挂齿,反倒是那个丫鬟,看着精瘦,却举止利落,腰间有几处凸起,看着像是匕首暗器之类的。
莫应缇侧着肩向他们一行人走去,本就悄无声息的步伐很快隐匿在人群中,她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那丫鬟的身后,稍稍冒出头来,那簪子自然又快速地流入她的手里,随后握拳,手腕一垂,兔骨簪乖巧地划入她的袖中袋。
正当她屈膝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往里一推,莫应缇顿感麻痛,全然使不上力,她企图用另一只手反扣扼住那人的咽喉,而那人巧妙的后撤一步,顺手更加压低她的手腕,莫应缇吃痛之际,那兔骨盏从袖带中直接滑到那人的手上。
是刚刚那男人!东西入了他的嚢中,他自然将她放开,莫应缇伸手抢夺,一个横劈直击他的脖颈,同时腿下一勾,幅度极小力道却极大,重击他前胫,那男人明显招架不住,一瘸一拐地往人群深处跑。
莫应缇嘴角一勾,心道,没两下子还敢与我交手,她不慌不忙地跟了过去,眼看那男人就要走出人群,她脚下加紧了些,伸手扼住那男人的双肩,往下一押,那男人很快俯下身子,企图逃脱,可莫应缇捏得更紧了,似乎在多用一分力,就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了。
就在这时,旁边跳出了一个须髯壮汉,他身着厚重盔甲,与祥和的上元街景格格不入,他一声怒吼,面上的须髯都在颤抖,声音未落,只见一跳动的银色兵刃,直指莫应缇的脖子。
“赫连识,莫要伤他!”那男人拍了拍肩膀,头也不回,很快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时,莫应缇忙于应付赫连识的长枪,根本无暇估计这男子,可时至今日,她回忆那会儿的场景,竟然全是那华袍一甩,淡然转身的男人。
可恶!
站在她身后的玉竹发现主子的肩从轻微地抖动,变成了抑制不住的耸动,终于她站起来了,往美人榻的方向走去。
玉竹见状连忙小跑至她身后,小声道:“主子莫急,前些日子安来咱们宫里,说是舒太医频繁出入毓秀宫是另有隐情...”
莫应缇冷笑一声:“如今身份和欲望不匹配,能不算是隐情吗?”
“大胆!”榻上的许宛凝见莫应缇如此无理,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竟有些露怯了,“来人,把这无理的人给我绑起来!”
几个太监朝莫应缇围上来,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她一个横踢制服在地。
“缇贵人,贵妃娘娘是陛下亲封的皇贵妃,不得无礼!”舒景聿道,而后又回头向许宛凝拱手行李:“缇贵人病体未愈,还请贵妃娘娘宽厚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未愈?我看她好得很!”许宛凝冷笑道,“你倒是衷心,在我这毓秀宫还护着旧主子!”
舒景聿沉思一会,上前一小步,在许宛凝耳边低声道:“缇贵人因头疾而记忆紊乱,若是娘娘此刻于她结仇,恐不是明智之举。”
许宛凝微抬双眸,目光在舒景聿脸上流转,末了笑道:“先前我拿剑威胁于你,你都不为所动,可如今你见她有难,便立马妥协...怎么?心疼了?”
“在下近来日日与娘娘相处,知晓‘良禽择木而栖息,贤臣择主而事’的道理。”舒景聿更谦卑了。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殿中的莫应缇见状,更是气急,右手斜入后腰处,刚触及利刃,便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
“不要。”不知何时舒景聿已在她身旁。
“你懂什么!”莫应缇怒不可遏,根本懒得与他多说。
“你们这是何故,在我毓秀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娘娘恕罪。”舒景聿连忙跪下,见莫应缇依旧不服气地站着,便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让她跪下。
莫应缇也知道这毓秀宫不是与他对峙的地方,一并吞下怒火,跪在了舒景聿的旁边。
“莫应缇是吧?”许宛凝尖锐的笑声传来,刺得莫应缇耳朵生疼,“你可知,见你刚刚那样,舒太医可心疼坏了!”
莫应缇狠狠地剜了舒景聿一眼,回道:“贵妃娘娘您有所不知,早在我雪阳宫时,他便日日念着能见贵妃娘娘一面,如今贵妃娘娘日日招他入宫,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与舒太医一见如故又灵犀相通,已然达成了合作。舒太医,既然你已是我的人,我便会处处护着你,保你一路高升。”
舒景聿磕头谢恩,却感觉身边仇恨的眼风如同刺刀般袭来,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
刚一出毓秀宫,舒景聿的腰间便被一把锋利的刺刀抵住,莫应缇站在他身后,那好几年未出鞘的利刃在日光下泛着诡谲的蓝光,正一层层刺破他的衣襟。
舒景聿并不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进入了他的皮肤,很快一阵熟悉的血腥味袭来。
莫应缇两次出刀,都是在同一个位置。
“你!”舒景聿不可置信地看向莫应缇。
“陛下熟悉吗?”莫应缇笑里藏着狠劲,“上元那日,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是陛下坏了我的好事。”
“那日的小公子...你是男扮女装?”舒景聿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虽说有几分侠气,却丝毫没有半分那日男子的眉眼。
“喂喂,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不会连易容术都没听说过吧。”莫应缇利落地收回刀,在舒景聿脖颈上留下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刀伤。
舒景聿从容地用袖口擦拭伤口,一边疼的嘶了一声,“倒也听说过,亲眼见到,确实不敢相信。”
“废话少说!”莫应缇向前一步,不无威胁道,“那婢女身在何处?”
舒景聿知道她说的是上元节那日跟在他和许宛凝身边的婢女,上一世他的确没注意,可现在提起来,这婢女竟好久未曾出现了。许是做错了事,被许宛凝打发了吧。
“那个婢女我不知道...”舒景聿又疼地嘶了一声,“但那发簪...我倒知道去处。”
莫应缇双眼瞪大,抓住他的手不停地摇晃:“在哪!”
“御书阁北面数第三个抽屉里的红木花鸟笔匣里。”舒景聿解释道,“那日我看你身手不凡,只为这并不贵重的畜骨簪,心有疑惑,便将这物件截留下来,本想等在见那婢女时问上一问,没想到后来便没在见过了,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莫应缇未等他说完,转身想走,却被再次拉住。
“你以为养心殿那么好闯吗?”舒景聿怒斥道,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补了一句:“我是说,你已知道那东西的所在,可从长计议。”
莫应缇想了一会,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没有反抗。
“那畜骨簪...是你的?”
“是我娘的...”莫应缇很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道:“是我奶娘的。她...我和她感情很深,她已过世,这算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物件。”
莫应缇眼里流露出悲戚,舒景聿丝毫没有怀疑她,只是蹙眉点了点头。
“陛下没什么可辩解吗?”没想到莫应缇的情绪转变比他这个共情者来的还快。
“什么?”舒景聿看着这张乌云转晴的脸,不禁惊讶。
“您这些天在毓秀宫与皇贵妃相处得还好?”
“你想听,我便说。”
“哼,我原以为陛下虽前世偶有玩弄权术,却也崇尚阳谋,胸怀仁德之心。可现在看来,陛下全是骗我的。”莫应缇阴冷而决绝,“果然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莫应缇,我自认未曾欺骗你一句,你入宫实属偶然,如今出现在毓秀宫,也是偶然,我既说过不愿牺牲你来成全我,便必然不会拿你的性命冒险。但若你反悔了,我全能理解,”舒景聿顿了顿,“若是你要杀我,自然可以做的悄无声息,如今我只是寂寂无名的太医,如同刀狙下的鱼肉,不知何时会以怎样的缘由死于何处。唯一令我心忧的只有...一年之后,整个大梁的生死存亡。”
“说得好听!你以为我会信你?倒是陛下你,在我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却在那大殿上与虎谋皮,如此贪生怕死,我此生最瞧不上苟活于世之人!”
“信与不信在你一念之间,这刀是否刺向我也全然由你决定。”舒景聿道。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那晚我站在山河亭,那东海的宇文溧生性残暴,奉行屠城政策,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不留一个活口,他要的是灭我大梁族系!”舒景聿怆然而悲愤,“直到现在,那夜整个皇城血流成河的景象依旧时时浮现,人们凄厉的喊叫,兵刃尖锐的碰撞声,还有那浮于皇城之上的火光,让我夜夜不得安睡。”
莫应缇虽未真切看到那一切,却也被舒景聿如此情怀所感染,生灵涂炭的荒凉之境,难道她这一路走来还见得少吗?
“也罢,反正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不急这一时。只是...你到底与许宛凝那女人说了什么,她竟能这样轻易将我放了。”莫应缇道。
“我拿你做了个交易。”舒景聿转过身来,眼似鹰隼,敏锐而皎洁。
“好你个舒景聿!你说过不会以我为代价去帮助许宛凝的!”莫应缇气恼至极,朝他胸口来了一拳。
这一拳不轻,舒景聿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撞到砖墙。
“上次你说可以先假意应下,深入敌腹,好好探查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静嫔之死,皇后寿宴,”舒景聿道,“恐怕这一切的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
养心殿里。
站得久了,曹昆琦以极其小的幅度松了松肩颈的筋骨,突然龙椅上的人清了清嗓子,露出不悦的表情。曹昆琦连忙四处搜寻,眼神与子安默契得对上,他使了个眼色,子安恭顺地放下手中的柔石,弓着腰往偏殿去了。
不一会儿,一杯清暑解乏的忍冬荷叶茶奉上,但圣上迟迟不接,曹昆琦努力弓腰,双手举过头顶,那僵硬的肩背明显快要支撑不住了,一旁的子安见状,几度欲提醒那龙椅上的人,都被曹昆琦拼命朝她使眼色,硬生生将话吞了下去。
顾时章一手拿着唐德兴的颍州战报,一手拿着浔州灾情奏折。微蹙双眉,思绪似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曹昆琦发现最近陛下种种习惯有变,虽然很少责罚下人,却能看出藏着一种狠厉之感,这样的人不发作还好,若是真的动怒,那便是一大群人的末日。怀着这样的心情,曹昆琦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还专程点了子安来御前伺候。子安受宠若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以后便称呼曹昆琦“师父”了,曹昆琦没有回绝,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徒弟。
子安妥帖,比他想的更甚,但这孩子只有一个缺点,便是太过心疼他,有时候甚至不惜冒犯圣上。子安总说,师父已做到奴才中的最高位,到了该享福的年岁,有些辛劳能避则避,他愿代师受苦。曹昆琦本不是那么认同这个徒弟,毕竟他看得出子安的心没有看起来那么纯,但这不纯在哪,他也不清楚,毕竟子安没有丝毫破绽,他也不好无端问罪。不过不管怎样,这孩子是真心给他做徒弟的。
“曹昆琦,你这徒儿,倒是格外心疼你。”顾时章终于注意到曹昆琦因长时间高举而颤抖的双手,但他依旧没接。
“陛下严重了,奴才哪有什么资格收徒弟?只是一个普通的奴才罢了...”曹昆琦一边说一边侧过脸使劲对子安使眼色,子安立刻会意,跪下。
“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也清楚朕的脾性,最不喜底下的人拉帮结派,自成党羽,”顾时章这才接过那白玉描金盏,初碰盏缘,一脸嫌弃地拿开。
“奴才该死,竟不知这荷叶茶已然凉了...陛下恕罪,奴才这就...”曹昆琦踢踢一边跪着的子安,子安立刻起身接过那白玉盏,缓缓退下。
“你留下,”顾时章道,“朕有话要问你。”
曹昆琦见状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立刻明了,从子安手里接过茶盏,暗暗交代几句,恭敬地退下了。
子安忐忑,他从未单独被点名,更未单独面见圣上,他自知这些时日自己因讨好曹昆琦而偶有得罪圣上,可大多数时候,曹昆琦都会护着他。这会儿把曹昆琦支走,难道是...
他连忙跪下,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
“你不必紧张,只需按实情回话即可。”顾时章重新翻看奏折。
见顾时章漫不经心地模样,子安稍稍心安了些,只答:“奴才明白。”
顾时章又翻了一页,一目十行,终于开口了。
“雪阳宫那位...最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