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地走向许婉凝,毫不迟疑,她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他相信他们之间,绝不会因为时空而改变。
那是他刚刚入主东宫之时,由于根基不稳,政敌势力强大,曾以谋逆罪名诬告他,几度入狱,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连他的太子妃唐茗宜都明哲保身,不愿与他同出同进,搬回兄长唐兴德府中,只有平日里低调内敛的许宛凝不怕株连,始终陪伴他左右,后期还为他奔走于朝廷重臣之中,只求他们能在先皇面前为舒景聿喊一声冤。
期间甚至差点被当时的户部尚书郭仓玷污,虽然她所做的并没有真正救舒景聿于水火,但每每谈及,舒景聿总是心怀感念。因此他一上位,便将许宛凝封为皇贵妃,独宠至今。
至于那个户部尚书,早已处以凌迟之刑,绝不多留一日。
然而再次见她,似乎已经隔了好久好久。舒景聿一抬头,那人正半卧在那翡翠红木美人塌上,眼半睁半闭,一婢女在塌前为她捏腿,面前红玉青翠珠帘,还是那副景象。
这是上一世他来得最多的地方,一切那样熟悉,此刻榻上的美人却没了昔日的恭顺调皮,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和居高临下。
“珠云,当心我罚你去浣洗局,”许宛凝打了个哈欠,嗔怪道,“现下什么人都往我跟前领了?”
珠云连忙上前,与许宛凝耳语几句,许宛凝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她拨开珠帘,这才仔仔细细端详起眼前的人来。
他面色苍白,形销骨立,脸上脖子上有不少血痕,这血痕的存在竟丝毫没有影响那俊美的容貌,反而为他增添了半分破碎感。
然而最离奇的是,他就这样立在正厅中间,似乎丝毫不怕她。
许宛凝唇角一勾,心道:死到临头了竟然如此淡然。
谁知他倒先开口了:“在下与娘娘似曾相识。”
许宛凝心里一紧,曾相识?若是这宫里还有谁知道她的过去,那他只有两个结局。
不是归顺,便是死!还要死的悄无声息。
然而此时的舒景聿内心却盲目地雀跃着,只需许宛凝递上只手,就像在那北境一般,他便会全然将秘密交付于她!
然而许宛凝将一切藏于心底:“哦?你见过我?说说看,是在太医院还是在雪阳宫?”
舒景聿一顿,他早就料到自己一旦被抓,外臣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于是他坦然道:“既然贵妃娘娘已然查清我的身份,在下自然不会辩解半分。”
“呵,”许宛凝冷笑一声,迈着软绵无力的步子到了他跟前,似在欣赏这难得俊美的脸庞,又似在期待接下来的好戏。
“你可知我没有容人的心肠,你这样坦诚,就不怕我杀了你?”
她红染的的指尖在他侧脸游离,冰凉而危险。
“娘娘不是那样的人。”
“哦?”
“在下不通过他人之口了解娘娘,在下相信在下看到的。”舒景聿目不斜视,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在下所了解到的娘娘是连一只猫都不忍伤害的。”
那只黑猫?许宛凝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她尖锐的指尖刺入他的伤口,而眼前这人依旧平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从这眼神中看到几分温柔。
“你倒是与那些见到我就吓得魂都掉了的人不同,我很喜欢。”许宛凝的手从他的下颌滑到他的颈部,经过他的喉结,落到他的胸前,“可是,我现在,要你跪下。”
她笑着,却说出异常冷酷的话,“一个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我宁愿他是个死人。”
话刚落音,舒景聿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后侧吃痛,瞬间重心不稳跪倒在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种尖锐而冰冷的感觉只袭他的脖子。
是一把剑!
许宛凝正拿着他赐给她的凝碧剑,准备随时刺下!
“宛凝!”舒景聿失声道,“我不相信!”
而此时,正在屋檐某处悬挂着的莫应缇,额上冒出了三条黑线,只觉得胸口有股浊气无法呼出。
“你刚刚叫我什么?”许宛凝的刀更逼近了一步,那碧雪一般的刀刃上瞬间淋上了一滴血红。
莫应缇正准备一跃而下,只听一声“等等!”
是舒景聿。莫应缇皱了皱眉,这话好像是对她说的,难道他知道自己潜伏在此处?
然而许宛凝却不明就里,似乎并不准备停下来,那血滴越聚越多,变成了血流。
舒景聿握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难道御赐之剑是让你用来杀人的?”
“你竟知道这是御赐之剑?”许宛凝笑道,“那你可知道你的生死就在我一念之间?”
舒景聿双眼通红,青筋暴起,似有说不出的悲愤,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依然在怒吼着:“不可能!”
宛凝是那样娇媚,那样温婉,虽说被他宠得有些骄纵,但也无法将她与狠毒、冷血这样的词联系起来。可现在她用他赐予的剑抵在他的颈处。
那剑,他知道,削铁如泥,只需再用一点力气,他便可命丧毓秀宫。
他握住许宛凝的手终于放下了,似乎在用生命作为赌注,赌一个他想象中的许宛凝。
许宛凝见他这副模样,冷笑道:“一个区区雪阳宫,竟值得你用命去换?看来我得去会会那位缇贵人。”
“什么意思?”
“你如今这样,不就是不愿说出雪阳宫的秘密吗?”
舒景聿心惊,难道她已经知道他和莫应缇是从上一世来的了吗?
而莫应缇的手早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利刃。
“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了,”许宛凝抽回凝碧剑,望向一脸无措的舒景聿,“若是你肯归于我的麾下,自然比在那雪阳宫要好得多。”
舒景聿依旧一言不发。
“你不肯说?”许宛凝上前一步,那红染的指甲与他脖子上的血迹混为一色,“若你不是为前途,那便是为人了?看来那缇贵人把你的魂儿都勾走了...”
舒景聿越听越糊涂,“请娘娘明示。”
“缇贵人的失忆症到了什么程度?”许宛凝厉声问道。
“失忆症?缇贵人并未患失忆症...”
“你在她的诊录上面故意模糊其词,不就是为了隐瞒她失忆之实吗?如今我早已得到消息,怎么?如此你都不肯说实话?”
舒景聿突然意识到,莫应缇刚刚醒来时,曾在穆乐珍面前装过失忆,而上一世他常常在毓秀宫看到穆乐珍...难道说穆乐珍是许宛凝的人?
“缇贵人的确有记忆混乱的情况,可在下并未确定此病是否与那次额伤有关。”舒景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试图牵出更大的阴谋。
“那就是了。”许宛凝笑得志在必得,“那你可知,近来宫里有什么大事?”
“皇后寿宴?”莫应缇暗暗道,与此同时舒景聿不可思议地看向许宛凝说出了同样的话。
若论上一世皇后寿宴有什么大事发生,那必定是静嫔之死,虽说莫应缇那晚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但仍然记得那幅惨烈的场景,更何况坐在中心位的舒景聿。
“你想干什么?”舒景聿问。
“不是我想干什么,”许宛凝压了压他的手,笑道:“而是你愿意为我做到什么程度?”
那一刻舒景聿几乎敢肯定,许宛凝早已不是当初倚在他肩头撒娇撒痴的小白兔了,她是一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后宫妇人,和那些他曾经以为构陷她的妃嫔们一样,绝非善类。
“如若要以缇贵人为代价,我什么都不会做。”舒景聿说得掷地有声,连选在廊檐的莫应缇都觉得头顶有些许灰尘落下。
“呆子!”莫应缇暗暗骂了一声。
“那你可知,今日无论我是用明的还是暗的,你都走不出我这毓秀宫?”许宛凝笑得刺耳。
莫应缇拳头不由得捏紧了些,她稍稍松了松自己倒钩的腿,朝前倾斜了些,她分明看到舒景聿主动上前一步与许宛凝说了些什么,她使劲听也全然听不真切。
然而许宛凝猛地朝后一退,面露惊恐之色竟说不出话来。
“既然娘娘愿意开恩,那在下就告退了。”舒景聿丝毫没有弯腰之态,反而离开得很决绝,只留下许宛凝瘫坐在那正厅光滑的地板上。
本来想多看看许宛凝的落魄之态的,眼看着舒景聿走远了,莫应缇只得不情不愿地飞到另一个廊檐上去了。
离开了毓秀宫,莫应缇却找不到舒景聿了。
很少有她跟丢的人,况且她轻功很好,非一般人能察觉,这舒景聿怎么神出鬼没的。
正纳闷着,只听熟悉的声音:“下来吧!”
原来那人藏在连廊柱子的后面,像是刻意躲着她似的。
“你竟能察觉我!”莫应缇双手一抵,便从连廊上滑落下来。
舒景聿轻轻一笑:“我曾也是有一身武艺,带兵打过仗的。”
“哦?”莫应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如今一身功夫都去哪了?”
舒景聿眉头微皱,越过连廊看向天的另一边。
是入狱那年,那个手舞花剑足腾云的少年从那年起便遗落了一身的武艺,先帝为了检验舒景聿的衷心不惜用上了极刑,他几度被挑断手筋脚筋,缝合,再挑断...如此往复,一身年少功夫,所剩无几,而先帝在确认他清白后,只是说:“若是当上皇帝,还需要这身武艺做何用,若是当不了皇帝,你这旧太子也无法苟活于世了!”
莫应缇不清楚原委,却能看出他脸上的惆怅,再加上他毕竟刚刚被现实所伤,莫应缇想要让气氛变得轻松些,便道:“喂!你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说不愿以我为代价去帮许宛凝。”
“当然,”舒景聿道,“她问我你是否有失忆症,必是想利用这点为她做些什么,伤害你的事,我不会做。”
“哟,咱们的陛下心里是有我的!”莫应缇挑眉笑道她侧身靠向舒景聿,“如今许宛凝失了你的心,是不是意味着,我就快要得到你的心了?”
“换作任何人我都会这样做的。”舒景聿瞥了她一眼,“无辜之人本不该牵连其中。”
“说得好听!”莫应缇收敛起笑容,“不过陛下,你真是块木头!”
“你!”
“若换做是我,我便会应了她!”莫应缇用肩轻轻抵了一下舒景聿,“一来呢,可以多多和心仪的美人接触接触...”
“你!”
“二来呢,还可以深入探查皇后寿宴那日究竟要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