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泽骑马带着众人跟过来,捂着一只耳朵冷眼旁观。
眼见着鼓声渐弱,戏台上的铜鼓被捶扁了大半而那黑衣人仍毫发无伤,他不阴不阳道:“能在镇北少将军手下过招这般久,她真是个奇女子。”
魏轲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侧头对府兵大声命道:“尔等前去擒住此女,速战速决!”
府兵领命,纷纷打马杀去。
那厢的直棂窗重新燃起烛火,待居室重新亮堂起来,伫立在窗前的人则换成一个佝偻的老叟——这一点变化,关注戏台的人们未曾留意,但魏亭看在眼里,喜上眉梢。
他余光撇见自家府兵擎着兵器从四处掩杀过来,借着剑枪相抵之时低声道:“攀着这些铜鼓越过高墙去,有人接应你!”
文斐深深看他一眼,旋身足尖点上他呈弓步的大腿,借力跃上他的枪柄,只觉脚底一震,便轻松攀上了更高处!
她身如游蛇,攀爬密密麻麻的铜鼓墙却如履平地,不过几瞬的功夫就翻过高墙,安然落地——让她震惊的是,竟有另一名青面獠牙的黑衣女子跨坐在三丈以外的高墙上!
文斐往前走了一步,忽觉有人在旁,下意识做出防卫动作,却见那人是黄叔端!
她呼吸一滞,任由对方将她扯进暗门里!微小的机括声响了三声,门缝严丝合缝地合上,把即将翻墙而过的喊打喊杀之声彻底关在外头。
文斐随他在暗道里跌跌撞撞,听他絮絮叨叨地埋怨,眼眶有些发热。
今夜见到的故人太多,让她有种自己还活在从前的错觉。
文斐明显感觉到黄叔端扣住她手腕的手指在发抖,心中滚烫又酸涩:这个谨慎怕事的老友,今夜为了她也算豁出命去了。
然而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黄叔端起初还沉浸于侥幸救友的后怕中,念叨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扯进来的这个人是一言不发的锯嘴葫芦,再看她这身量似乎偏高了些,后知后觉开始感到不对……
也没听说文斋被人毒哑了啊!我到底把谁拉进来了!!
黄叔端顿时爆发出堪比轻功的步速,一口气窜出五六步去,背脊贴墙抖着声问:“你,你不是斋姐儿,你是谁?!”
文斐见他如惊弓之鸟,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的反应跟某人一样慢。”
谁知这句话刚吐出来,咣当一声响,她脚下一空跌入深坑!
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声响起,欻欻几声,坑口便疾速穿过密集的铁条,封死了逃生之路!
“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还有,亭哥儿为何要帮你?”黄叔端持着灯烛,走过来蹲下,舒出一口浊气,“要详详细细,一点糊弄都不能有,不然我关你一辈子。”
文斐能说什么?自然是故技重施复述原来的借口,只是她没料到会这么快跟黄叔端重逢,出门的时候也没多揣一封亲笔信。
这在黄叔端看来便十分没有说服力了:“你就是这样诓骗亭哥儿的?也是,他那个大老粗不要太好骗。若我拘着你,骗他说早就送你离开了,他也会信吧。”
文斐就没想着防他,面具后的嘴角一阵抽搐:“你几时变得如此狡诈了?”
黄叔端笑出一口白牙:“跟我一个故人学的,兵不厌诈嘛!”
“你遣人去寻文氏成衣铺的包掌柜,他能证明我的身份。”
“那不成,我这暗道耗费那么多心血,岂能轻易请他来?”
文斐深呼吸:“你丢一条锁链下来,我将自己缚了,你带我去见他。”
“姑娘,你当我是痴儿?你的身手能跟亭哥儿斗那么久,放你出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黄叔端用关爱傻子的眼神俯视她,“你不说就算了,如今没人知道你在我手里,本少爷有的是空闲来耗你。”
这倒是。
文斐还得尽快回陆府,哪里耗得起。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看清局势之后,仰头,干脆利落摘下面具。
温暖的烛光穿过铁条,映在她姣好出尘的面容上,分割出一条条匀称的黑影,犹如梦境一样,美极且荒诞。
黄叔端目瞪口呆,抓紧烛台的手指瞬间发白:“竟然是你?!”
……
镇北将军府的堂屋里,寒风阵阵。
陆长泽端坐于上座,饮着一盏凉掉的茶。他神情阴沉,也没人敢上前问他要不要换一盏。
他扫向魏亭的眼风锐如冷刃:“我再问一遍,那女子是谁?”
魏亭抱拳:“大人既笃定那人不是文斋,我亦不知她是何方神圣了。”
“不知她是谁,你敢相帮!”魏轲是个暴脾气,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掼到地上,“你这吃里爬外的毛病,若是在军中犯了,安有命在?!”
魏亭不及父亲魁梧,但也是高大挺拔的壮汉,此刻就势蜷在地上,身上瞬间多了几个鞋印子。
他咬牙挡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怒叫:“老头子,我实话同你讲,我放过她就是因着当她是文斋!她兄弟俱亡,我不是你们,不愿对她赶尽杀绝!”
魏轲呵了一声,拳拳到肉:“说什么赶尽杀绝,恶人先告状?她不来我将军府搞三搞四,我管她是个什么人!”
魏亭气得发抖:“这说的什么话,什么事到你嘴里就没一句是好的!”
“够了!”茶盏砸在魏氏父子之间,四分五裂,茶叶飞溅,两人皆是一惊!
陆长泽冷冷盯着魏亭:“你无需忧虑文斋会受此牵连。今后若她足够安分,我保她无虞,如此你可满意?”
魏亭吼道:“你发誓!”
“混账!谁准你这般放肆?!”魏轲又是一脚踹过去,深深觉得这独子养废了,他在战场上杀个一天一夜也没此刻心力交瘁!
他本就疑心自家有人与那面具人有所勾结,心里正发虚,这小子倒好,这般顶撞首辅大人!
要不是被陆长泽起身拦下,他还想继续补一脚,怒道:“人家陆大人陪你耗了这么久还拦着我揍你,你便是这般不识好歹的!赶紧从实招来,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陆长泽也不过是虚虚一拦,所幸他脸皮够厚,负起手板着脸俯视地上的魏亭:“我只问你,依你之见,那人不是文斋,会是谁?她想做什么?”
魏亭抬头看了看这两人的神情,悲愤捶地:“这我真不知道!”
“好,我换个问法:会舞文家剑的女子,你还认识谁?”
“是这样,文家剑以前是挺神秘的,非嫡系不传,连陆大人也是这般认为,对不对?”魏亭深吸一口气,盘腿坐起,“但奈何洪丰文氏这一辈出了个文如镜。”
听到“文如镜”这三个字,陆长泽不由皱眉,他心思敏捷,听到这里就大概明白魏亭的意思了。
魏亭生怕他听不明白,一股脑地说:“他那个人放逸不羁,学什么都快,便不怕旁人越过他去,最是好为人师了,若是赶上心情好,那是逮着个人就倾囊相授啊!就说这文家剑,他都不知教过多少人了!”
往事从陆长泽的脑海里浮现,他脸色微沉。
魏亭以为他不信,续道:“陆大人,他该是也想过教你,不然你如何认得?但你当年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富家少爷,是不是?可见他不会每回都言明那是他祖上嫡传的文家剑,民间会此剑法的人,怕是海了去了。”
连黄叔端的侍女都学过这套剑法……当然,这句话他是不会说的。
“你老老实实回话就是,扯这许多作甚!”魏轲听得拳头发痒。
真是好大儿,明摆着只要交出几个外人的名字就能暂时了结的事,他偏要这般攀扯!
果然,下一刻,陆长泽挑眉道:“论与文斐的交情,我的确不如你。不如先清查这府中谁学过文家剑,我看那女子对这座府邸似乎熟悉得很,将军以为呢?”
最后一句是对着魏轲说的。
魏轲背在身后的手瞬间握成拳,他自然问心无愧,可他的独子瞧着不清不白啊!这查来查去,万一还是查到这孽障头上……
一声尖锐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什么女子!陆大人好歹在刑部熬了那么多年,竟分不清男女?”
魏氏父子愕然。陆长泽循声望去,平静道:“不知少夫人有何高见。”
“听闻圣上为了让陆大人安心养病,特意嘱咐众臣对您三缄其口。看来是真的了。”楼从心挺着小肚子走了进来,“不然以大人昔日的勤勉,怎不知京中来了个男扮女装的采花大盗?”
陆长泽目光微凝:“……男扮女装?”
“是啊,坊间传说此人喜扮女装,时常戴上面具佯作毁容,专攻那些大发善心的富家女眷,加之逃命手段了得,一路从岭南采到京城,竟安然无恙。”
魏亭仰面揪住她的裙摆,急道:“那你如何逃脱?”
楼从心一副受惊之态:“也是我好命,这贼子在窗缝觑见扈侍卫,嘴里就胡言乱语念着‘胡杉’什么的,连珠炮似的逼问我府中的巡防情形,直说晦气,当即撞门逃去了。”
陆长泽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