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
闻寒雁喃喃,望着巍峨而平和的天池山,虽然没有像杨寻真、镇长那样激动万分感觉自己听到了青女的召唤,却觉得内心莫名平静些许。
重生归来的执着和怨念,对前世家人的仇恨,对两年后或被系统抹杀的惶恐,在此刻烟消云散。
风吹起她的衣裙,碎发一扬一扬,抬头是青空,青空底下是连绵的山脉和倥偬的树林。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抱着刚捡来的青菜,和姥姥姥爷自清晨出发,赶往天池,看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时光。
那是她最肆意,也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一切如眨眼云烟,转瞬即逝。
自从她十二岁母亲和姥姥姥爷与同一天意外去世,而小三带着私生女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后,她便再也没回过天池山。
“唉……”睹物思人,情到深处,闻寒雁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感到鼻尖一酸,眼中不知何时含上了泪。
而正是此时,身旁拖着行李箱的穆倾辞,悄然伸出一只手,缓缓地牵住了她。
“嗯?”
感受到手中贴合上来的温度,闻寒雁眨了眨眼,看向穆倾辞,眼眶满是血丝,气质不复开始的大方自信,而是有些落寞苦楚。
还未说话,她便听到穆倾辞很轻地道:“不要难过了。”
“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闻寒雁听着穆倾辞轻柔而又郑重的话语,嘴唇微张,喉咙上下滚动,心中一酸,本来被努力憋回肚子中的泪水更加肆意地想要向外泛滥。
她轻轻地吸了吸鼻涕,自然地从单肩包中拿出手帕纸,几乎盖住半张脸,一边悄悄地抹眼泪擤鼻涕,一边强颜欢笑:“寒酥镇还是有点冷的……我鼻涕都出来了……”
可两人挨得极近,又对视相望,穆倾辞很轻易地便看到了闻寒雁眼角的泪光。
“早知道就多带件薄外套了……”
闻寒雁一边擤鼻涕一边笑着说,话还没说完,穆倾辞便抛下行李箱,猛地向她抱来,打断了她的后半句话。
她将她抱得极紧,几乎要揉进怀中。
“啊啊啊……哦哦哦……”
愣神片刻,闻寒雁很快地反应过来,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以更大的力度和穆倾辞抱在一起。
“雁雁……”穆倾辞将头埋到她的肩上,声音带着哭腔,“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会永远爱着你的,穆倾辞在心中道。
“好好好……”闻寒雁摸了摸穆倾辞的头,虽然不明白为何穆倾辞的情绪突然变化如此之大,却还是软声安慰,像哄小孩般应道,“我也会永远陪着你的……”
“怎么样?”
不远处,早已和柳玄聊完“青女”的徐问寻,双手环在胸前,眉头微挑,对镇长慷慨激昂讲述的青女历史毫无兴趣。
她悄无声息地混到节目组工作人员中,自然地占据着树荫下的塑料板凳,一边喝着后勤小姐姐递上来的奶茶,一边看着相拥相泣的二人,颇有兴趣地对身旁由内而外散发死人气息的导演道。
“青女和白狐的爱情,真的是可歌可泣,感天动地啊……连我一个外人都要看哭了。”
“可惜……”她摇着头,两三口喝完奶茶,将杯子丢到节目组自带的垃圾桶中,笑道,“霜雪之神从来不懂情爱。”
“‘我会永远陪着你’已经是她们能向彼此做出的最深情告白。”
“这一句话当真是……”徐问寻摇头,感叹道,“贯彻千年。”
……
两千年前的寒酥镇。
青空上漂浮着些许碎云,由麻布制成的衣服在狭小的街道上彼此摩擦,街边小贩吆喝,在骄阳下抹着淋漓的汗水,胭脂铺美人笑语盈盈,甩着帕子揽客。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上弥漫着鸡鸭的腥味、胭脂的腻味、和米酒的香味。
“梨花糕诶,梨花糕——新鲜出炉的梨花糕——”
“诶大娘买衣服呗——看看呗款式很多的——”
“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油亮得狠哩——”
街上熙熙攘攘,嘈杂至极,不远处的天池山泛着冷光,比两千年后更加高大巍峨,冰雪几乎要堆到山脚,终年不化。
此时的寒酥镇还位于王朝的边陲,倚靠着连绵的天池山脉与境外的匈奴隔开,没有巨大的牌坊门也没有烫金的字体。
“抓住它!”
噼里啪啦一阵喧闹的脚步声从街道的深处传来,一群健硕的青年男子浩浩荡荡地拿着网兜和棍子,杀气腾腾地冲来。
“怎么哩!”买菜的大娘眯着眼瞧去,见着这凶狠的架势,吓得大惊失色,话还未说完,便看到眼前一道白影飞快地掠过。
“老婆娘滚开!”为首的男人气冲冲地扒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将大娘往旁边推去,凶恶地道,“耽误了官爷做事要你好看!”
说完,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对着身后的健硕青年卑躬屈膝:“官爷,这边只有一条路,往前追就是了!那畜牲受了伤,跑不远的!”
“追!”
穿着官服的男人眯眼,大手一挥,言语间满是冷酷:“上面让我们今年献一件白狐裘上去!九十九只白狐,一只都不能少!”
“是!”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应和声,吓得街道上的小贩瞬间如鸟兽散。
“吱吱——吱——”
瘦弱的白狐跑过熙熙攘攘的集市,一股脑地往前冲去。
它的右眼渗着鲜血,甚至无法睁开,一道将近五厘米深的伤口几乎是从脖颈贯穿到腹部,随着它没命地狂奔,伤口越撕越大,周边的部分皮开肉绽。
半条尾巴被截去,往后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深红色血洞,随着它的奔逃,留下点点血迹。
一路从县令府上奔逃而出,穿过深草,爬过高树,越过街道,它的身上已沾满了泥泞和尘土,毛发粗糙而泛着黑黄,任谁都看不出它是一只白狐。
“在哪啊,没看到……
“还要往前吗,往前就是天池山了……
“会冒犯青女的吧……”
白狐蜷缩在山洞中,任由深草将自己掩饰,它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不远处的人声传来,拿着网兜和袋子的人们在为首青年的指挥下,开始四下搜寻白狐的踪迹。
“这是寒酥镇的最后一只白狐,也正好是第九十九只……”
青年的声音傲慢地令人作呕:“要是找不到,全镇人都得跟着遭殃!”
白狐通人性,更何况是这只一路从县令府奔逃出来的,不过听着他们的三言两语,便判断出他们畏惧那座雪山。
“吱——”
白狐很轻地叫了声,瞬间吸引了无数耳尖人的注意。
“这里!”一道粗犷的声音兴奋地喊道,“我听到声音了!”
紧接而来的,便是轰隆隆的脚步声,它们踏在地上,震耳欲聋,惊起藏在草丛之中的各式昆虫,一时之间,低空中尽是蚂蚱跳跃,蚊虫飞舞的场景。
“藏在洞里吗?”青年的声音传来,漫不经心,似乎觉得白狐已经无路可走,“把它抓出来的,有赏!”
"好嘞官爷!"
油腻的声音朗声应道,兴高采烈,不用亲眼看也能想象到一个中年男人猥琐眯眼搓着手半舔嘴唇的模样。
“哈哈哈,小白狐……”
中年男人咧着嘴,想要靠近这个小山洞,然而,还未等他说出剩下的话,一道白影便从山洞中猛地冲出!
白狐咬牙,一脚蹬在中年男人的肩膀上,难以想象它瘦弱且伤痕累累的身体内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往后一蹬,中年男人吃痛,重心不稳竟向前扑去。
“嗷呜——”
还未等中年男人摔下,白狐便尖锐地叫了一声,声音惨厉,如同午夜怨鬼,借力猛地向向扑去。
见这畜生如此凶态,向来养尊处优的官吏们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连手握着网罩的壮丁也睁大了眼,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众人的犹豫恰好顺了白狐的心意,下一秒,它堪称完美地扑到了为首青年的脸上。
“嗷呜——”
白狐的爪子深入面容,它尖叫着,声音狠厉,几乎贴着青年的耳朵,刺破他的耳膜,仿佛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畜生!”爪子深入血肉的一瞬,青年便瞪大了眼睛,他怒气攻心,一时之间忘了手上的动作,只顾冲周边的侍卫厉声咆哮,“杀了它!杀了它!”
“啊啊啊……”侍卫愣了愣,白狐挠人的姿态太过凶狠,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青年的声音几乎要冲破云霄,一行人才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冲上来,想要制主白狐。
而为时已晚,火速地在青年脸上又凶又急地挠了数十下后,白狐毫不眷恋,立刻在青年脸上一蹬,将他踹得左右摇晃无法站稳,借力往天池山处冲去。
鲜血疯狂流淌,呼啸的风声将人类怒骂和慌乱的叫喊模糊不清,连带着它的生命也飞快消逝。
可它还在跑,圣洁的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温柔而又不可高攀。
它就站在那,巍峨不动,宛若慈祥的母亲等待归家的游子。
冥冥之中,白狐觉得那有东西在呼唤它,而它离得愈近,心跳就愈发剧烈,砰砰作响。
八百米——
两百米——
一百米——
五十米——
十米——
白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它只觉四肢疲软无力,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四周的草木和乱石在飞快地退却,世界除了天池山一无所有。
“咚——
“咚——
“咚——”
镇上远远传来厚重的钟声,虚虚地萦绕在白狐的耳畔,而它终于难以支撑,在接触到积雪的一刻,双眼紧闭,倒了上去,呼吸微弱,任由鲜血漉漉染红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