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疼?心疼吗?”燕衡扬唇一笑,语气不明。
“……”谢承阑语塞片刻,“王爷还是别张嘴为好。”
燕衡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别看我身子这般,但其实挺耐造。”
谢承阑不置可否,问道:“什么人敢对你下手?”
从进屋到现在,燕衡从头捋了一遍,大概想明白了些这批人的来头,但他不打算给谢承阑说,只道:“一群混子。”
当然,谢承阑是不信的。但他还算识趣,没有再多嘴。
等给燕衡处理完伤势,已经是下半夜。方清河收拾完东西退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他二人了。
燕衡打了个哈欠,撑着头昏昏欲睡道:“谢兄今晚打算如何安置我?”
“王爷就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今晚就别折腾了。”谢承阑道,“我已经让方清河去王府知会崔护了,明日来接人。”
燕衡若有若无点了个头。
“宅子小,拢共三间住房,我和清河占了两间,还有一间下人屋子几百年没打扫过,灰摞几层了,今晚也收拾不出来。我这屋子比清河那间稍大一点,”谢承阑转身去柜子里抱了床崭新被子,换下旧被,然后打起了地铺,“我睡这儿,王爷睡床。”
燕衡掀起眼皮看了一圈,这屋子确实小,那床也窄,睡两个勉强。果然还是不能和王府比。
他心想,除去身份不说,自己还是个伤残号,理所当然该睡床,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只是他撑桌站立时,脚上的伤堪比百虫蚀骨,动弹不得,压根下不了地。
他无奈又坐回去,冲着忙碌背影道:“谢兄可来扶我?”
谢承阑放好枕头回身瞧他,犹豫几秒,还是动身帮忙了。
他托着燕衡一只手肘,依着人半步半步地走着。只是走半天还原地踏步似的,憋屈得慌,谢承阑有点忍不下去了,皱着眉问道:“王爷是在学一种动物吗?”
燕衡心知肚明得很,乜他一眼鄙声道:“你若嫌我走得慢,便给我想个能走得快的法儿,没本事的男人才会费口舌损人。”
大概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谢承阑二话不说就把人扛起来,阔步向前,不服气似的道:“有本事的男人不只会嘴上计较。”
燕衡倒着看地,倏地一笑:“谢兄这是嘴上身上便宜都占?”
这话出来,谢承阑像是吃了闷亏恼怒不得,恨不得直接把人扔上床。但顾及到燕衡那一身伤和两人间的悬殊身份,忍耐几番,最后还是弯下身仔仔细细把人放下。
燕衡坐到榻上两手后撑,好整以暇看着他。
谢承阑一边剪床头火烛,一边问:“燕六,就没人说过你这张嘴说话很难听吗?”
燕衡轻轻笑道:“谢兄才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吗?”
“……”
燕衡披着被子趴下去,头朝外偏向他,道:“除了你,没人敢得罪我。”
话落一瞬,最后一盏灯灭,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
莞尔,谢承阑的声音才从底下传来。
“王爷早点睡吧。”
燕衡没搭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眼。
屋内只剩窗外倾斜进来的月光衬出的更深墨影,静谧无声,只能听见两人平稳又交跌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燕衡目光随意散落,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的疤。他经常如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半晌,他垂下一只手,落到了谢承阑胸膛位置,再慢慢向上游移,最后又落到谢承阑脖颈处。
他虚掐谢承阑脖子,抓痒痒似的没使力,就那么停了会儿,感受他的脉搏跳动。好一会儿上了脸,手指有目的地落到颧骨下某寸皮肤。
那是先前被镖划过的位置,没落疤,还挺幸运。
“谢四,”燕衡慢条斯理轻唤一声,指尖在那儿摩挲两下。
他收回手,缓慢闭上眼睛,轻声念道:“同梦。”
此时的高柳才焦头烂额地处理完今晚那档子事。
红墙院角里,他扔掉手中血刀,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把那几具将尸体处理了。
而这几具尸体,前不久才给了燕衡几箭。就因为他几人带头,跟着燕衡的那批人才开始自乱阵脚,进退不得,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我这才回都几天,手都伸到我这儿来了。去查清楚,这几个人哪儿来的,到底是姓解的畜生弄的还是我那好哥哥塞的。”高柳擦了擦脸上的血,思索半晌,“崔家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借刀杀人这招都用到我头上来了,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搅浑水也不是这么个搅法,心急成这样,能成什么大事?”
“那元安王那边……”高捷一脸忧虑。
高柳若有所思道:“明天带点东西去元安王府赔罪道歉。他送卓儿回来那会儿你应该就能看明白,此人不简单,应该不会与我为难。”
他私以为将人看得准,但到底是看岔了。说起来,王都的权贵里还真没人能比燕衡更为难人。
第二天高捷带着东西上门赔罪时,被告知燕衡不在府里,为了表示真心歉意,于是他又辗转跟着崔云璋去了谢承阑的宅子。
没多久,谢承阑站在门口看着乌泱泱一群人,有些牙疼,他这破宅子还没这么热闹过。到底不比行军,自己也不好管理。
崔云璋率先一个箭步冲上来,拉着人关切道:“王爷呢?”
“你家王爷还没醒。”谢承阑无奈给众人指了个方向,就要让他自己去叫。
没成想崔云璋默默后退一步,躬身作礼,面带微笑,好声好气道:“那劳烦谢将军替我叫一下。”
此时的谢承阑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儿,没有半分怀疑崔云璋突如其来的礼貌,真就老老实实去叫人了。
直到——
他在床边叫了五次“王爷”、十二次“燕衡”以及十八次“燕六”却换来一声声含糊不清却又愤怒无比的“混账东西”和“狗犊子”后,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他默默盯着将头埋在枕头下捂着耳朵继续睡的燕衡,气不打一处来。
他总算知道崔云璋为什么不自己来了。
他大爷的,这狗屁王爷的起床气比平时的脾气还大。就这么还不醒,他对这位大爷是真服气。
谢承阑忍无可忍,就着被子把人卷起来,扛上肩就走。
崔云璋见他扛着人出来,腿直接一软,眼睛瞪得跟铃铛似的,指着他一个劲“你你你……”却说不出什么名堂。
那高捷也没见过这场面,干巴巴眨了眨眼,张大嘴巴屁都不敢放一个。跟着来的崔栖更是觉得稀奇,插着手靠在门口,摸了摸鼻子喘了口大气。
谢承阑谁都不理,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漠然迈出,把人扛上马车放好,最后连人带被直接打包送走。
等马车开动了,燕衡倒是知道醒了。
他醒来时迷迷糊糊,抬起眼皮扫一眼周围,还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在这儿了。崔云璋一五一十给他说明了情况,丝毫不心虚。
燕衡听了没吱声,复又闭上眼睛默默冥想。
崔栖给他把完脉后换了特有伤药,收拾完东西下巴往外一点,意指外面的高捷,道:“你和这人有什么过节?大老早就跑王府来找你,还非得追到谢宅去。”
燕衡眼也不抬道:“你应该问,他和我有什么过节。”
“怎么说?他得罪你了?”崔云璋接话问。
“昨天打过照面,高柳副将,高捷。”燕衡还是闭着眼,“你们看他,上斜眼下三白,眉尾杂乱,断山根刻薄唇,整个人就差把‘我是坏人’几个字写脸上了。”
崔云璋两人半信半疑掀开帘子,仔细观察完了又缩回头来,皆端着下巴沉思不语。
崔栖意外道:“你什么时候会看相了?”
燕衡默然片刻,又状似无所谓道:“你师傅教的,略懂一点。”
“那你看咱们远慎怎样?”崔栖看一眼崔云璋,后者直起腰板,像是真期待燕衡的回答。
燕衡还是不睁眼,懒洋洋道:“大德必寿,子孙满堂,善。”
崔云璋一听这话,脸上立马挂上笑,右脸挤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仿佛燕衡说的就是至真至理,没有丝毫的质疑怀疑。
崔栖不以为然,弯起眼睛继续问道:“那你觉得那个谢将军呢?”
“他嘛,”燕衡顿了顿睁眼,随即一笑斜靠车壁,而后满嘴胡言,“福泽深厚,华宅美眷,桃花满园春,富贵享福命。”
“好一个桃花满园春。”崔栖眉毛扬得老高,朝他挪近半寸,“那你就没看看,你和人家的机缘?”
“看了啊,”燕衡说得不甚在意,“有缘无分。”
崔栖却摇头道:“我看未必。”
燕衡似有似无叹口气,道:“你不懂。”
崔云璋嘴一撇,欠欠儿地说道:“我看也未必。”
燕衡敛目,拉了拉衣领子,悄声慢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君子志在千里,小人只配烂在泥沼里。”他抬臂打量手指,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自己都嫌脏嫌累。”
“王爷,其实……”崔云璋绞尽脑汁,准备说些安慰人的话,却被燕衡打断。
燕衡收起闲适模样,正色道:“我好心给你二人提个醒,少管闲事,尤其是王都里的闲事,独善其身就是天大的不得了。否则哪天落得我这样,自由不得,求生也不得。”
到府后,燕衡特意不给高捷眼神,甩甩袖子就被扶着进了大门。高捷就要跟着人进去,却被门口护卫拦下来了。
他忙把人叫住:“王爷!我家将军特地让我来——”
“本王昨天就说了,让高将军少费心思在本王身上。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脚哪天真瘸了我还得找上门好好算账的。东西我收了,但就这么些东西就打发了可不成,所以这大门你就别进了,”燕衡靠着崔云璋侧目而视,下巴一扬言语无情,“轰出去。”
“……”
燕衡的脚养了几天后,好歹能靠自个儿走路了。每日走那么两下,恢复效果也不错。这天,他刚歇下来,兴致来了便在春不扫书房里手把手教燕昴练字。
一页都没练完,崔云璋就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二人,道:“谢世子来访。”
燕衡抬眼道:“他来做什么?”
崔云璋无奈道:“听说你受伤了,非得赶着上来献殷勤。是个会来事的。”
燕衡给身旁下人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便将燕昴带下去了。
他不悦道:“你有没有觉得,开年以来,我这王府的贵客多了不少?”
从解霁昭之事后,他这王府就没太平过。立府这么多年以来的客人加起来都没这几个月来的人多。
崔云璋道:“我有种预感,这还只是毛毛雨。”
“少说晦气话。”燕衡说完这句便放话头到谢承翟身上了,“谢承阑那边想必是去过了吧?”
他这是明知故问。
他清楚谢家两兄弟的恩怨,也明白谢承翟这个即将和崔家扯上亲故的大哥有多希望谢承阑远离自己。
若是谢承翟长了眼睛或是有心,就该明白,如今燕衡和谢承阑的交情到底比同他的深,那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不出所料,崔云璋道:“前脚刚从那边出来。”
燕衡奇道:“没打起来?”
“倒是没听说有这动静,不过确实争执了几句。”崔云璋思忖着,“到底不同高家两兄弟,没什么不可跨越的血海深仇。”
“谢四这人还是脾气太好。”燕衡不明一笑,扭了扭脖子,“是我我就拳头招呼上去了,这人太会挑事儿,欠。”
还好没遇见你,崔云璋心道,如果遇到的是你,估计这人已经没命活了。
燕衡忽然想起来道:“对了,他那宅子,就两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搭伙过日子,难免过得马虎。今儿得闲了送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和粗使婆子过去,权当答谢了。”
他顿了顿,道:“留在王都剩下不多几天,好歹伺候过去。”
“你送的他敢收?”
“这就随便他了,反正我的谢意算是到了。”
“王爷,恕我多嘴直言,我看你对他挺上心的,那……”崔云璋犹豫几番,忧愁目光落到燕衡脸上,观察他的神色,“那这人,你还杀不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