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的宿舍门禁随晚自习更新,周邮在楼下贩卖机买了瓶水,滚落声惊动了戴老花镜看报纸的宿管。
“回来啦?”大爷用仿佛永远卡着痰的老烟嗓打了个招呼。
周邮上楼的脚步一顿,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真稀奇,弄得宿舍像“家”似的。
拾阶而上,周小少爷回宿舍的曲折心路历程由此开始。
他们宿舍在五楼,都是双人间。
一中的前身是所私立,上世纪中由政/府接管改为了公立学校。他们这栋楼原本一到四层是学生宿舍,五楼是给老师住的,学校性质改换后教职工宿舍逐渐外迁,才变成了学生宿舍里的豪华双人间。
对比之下,一到四层不仅床位拥挤,洗澡还得去一楼的公共浴室。一到晚自习下,南北相对的门里有人出来有人进去,还有人满楼层串着求抄作业,闹哄哄得像进了菜市场;反观五楼,南边天台建成了通透的阳光房,高三住宿人少还回来迟,就显得清静多了。
所以双人间是走分配制。
江边高一高二参加校集训队,破格住在五楼,这学期因为住院错过了申请时间,被物生班抄了底——还好周邮提前占位,不然就得去楼下挤六人间。
今晚全校都不用上晚自习,周邮一路爬上五楼,复杂的思绪被男生宿舍难言的味儿冲散了个底儿掉,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打开了宿舍门。
里头没人。
江边真没回来。
省去了与他的尴尬会面,周邮松快地把包一扔,扛着他的宝贝天文望远镜就上天台去了。
宿舍楼里都是拿根麻绳敢学蜘蛛侠的半大小子,学校为了安全起见,围着整个天台砌了个半人多高的墙,再全方位无死角用玻璃一包,连个窗口都没留,倒是挡风挡雨还挡蚊子。
周邮拉开锈迹斑斑的门栓,入目先是斗大的“危险!请勿攀爬!”标识,沿墙贴了一溜,然后才看到几排孤零零的栏杆依次立着,其中一根上还挂着某个忘性大没收回去的被子。
江边其实是去了沈瑾瑜家。
沈妈妈念叨了半个多月的汤总算喝到了嘴,伙食丰盛,沈瑾瑜吃得走不动道,还是坚持把他送回了学校。
小电驴刹停,他先贼眉鼠眼地环视了一圈。
江边取下龙头上挂的包,问道:“你看什么呢?”
“郭爱军啊,这不刚说的叫你放学小心着点儿,我怕他真来堵你。”
“放心,他没那个胆子。”
沈瑾瑜撇撇嘴,犹豫地问:“这人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你堂弟?”
“嗯。”
郭爱军是江起兰的儿子,沈瑾瑜偶然见过一次。
早年江起丰事业有成时,两家关系走得还挺近,江边和他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童年玩伴。只是他从小家教严,性子冷些也不爱撒疯,又是被师长摆在嘴上夸的“别人家的孩子”,新鲜劲儿过去后就不怎么在一块儿玩了。
后来江起丰出事,江起兰不帮忙还跟着外人一道落井下石、欺侮江家,江边那时虽小,也知道他妈方冉是怎么过来的,当时便埋下了种子,打那儿以后再没叫过她一声“姑姑”。
至于进了职高许多年不来往的堂弟,那更是爱特么谁谁,路上撞个跟头都别指望他递笑脸。
这些沈瑾瑜都不知道。
江边重隐私,鲜少提及家里的事,他也不多问。
“他是真神经,”沈瑾瑜发表了下看法,“但你还是小心着点儿,毕竟石膏没拆呢,万一有事就打我电话。”
“行了,别担心了,回吧。”
时间很晚了。
江边卡点回来,先发现灯开着,又瞄到桌上多出的包,侧边缀着一个星球挂件。
卫生间门关得死死的,他看了眼没叫人,只当是大号熊孩子回窝了。
吃饭耽误了不少时间,作业还剩下一堆,今天也不知道要熬到几点。
瘫开一桌试卷,江边戴上耳机开始刷题。
这次周测年级第一不仅换人坐,江边还被甩到了第八的位置,虽然和第一只差十几分,但这对进校以来没跌出过前二的“考神”江边来说,还是值得狠狠敲打的。
尤其是他的英语听力。
英语老师把他叫去一顿苦口婆心,江边认错态度良好,灌了一肚子的“上点心”后,领了两张听力提高训练跪安了。
听力做起来不问速度,正确率直接反应学习情况。
太耗时间了。
写完最后一个选项,江边查都懒得查,把试卷拍给了英语老师。
要不是考务办公室扬声器坏了,他也不至于做听力靠猜的。
不过话说回来,江边抽出下一份试卷,往卫生间的方向瞥了一下,他同桌是便秘吗?还是洗澡晕在浴室里了?
做的比想的快,他一脚迈出准备起身,停了停又收了回来。
算了,熊孩子不禁逗,说什么都炸毛,为了能安稳写完作业,还是随他开心吧。
然而,直到十一点半,江边刷完了物理,想去卫生间方便的时候才意识到,周邮,居然还没有出来。
不会真出事儿了吧?他几步走过去,“哐哐”敲门。
“周邮,你在里面吗?”
周邮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都是男生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江边直接压下了门把手。
卫生间里空空荡荡。地面是干的,应该还没有人用过。
奇了怪了,这么长时间,书包在,人哪儿去了?
江边本不想多在意别人。
他能在1班一骑绝尘来源于自身超强的规划能力,习惯上会将其他所有事归拢于一个文件夹,而高三一整年,这个文件夹都得排在高考后面。
如果不这样安排,比起其他有父母解决后顾之忧的同学,江边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用来专注。
所以他从不去掺和一些非必要的事。
行动指向结果,也诞生了绝佳的学习效率,但不可避免的,在这条一个人走了很久的路上,江边偶尔也会觉得无聊。
没有周邮,或许这次退步会令他加大对自己的施压。
但在看到对方比他差还比他淡定之后,江边内心升起了一种陌生的幸存感——另一个第一陪他一起掉链子的情况可谓是绝无仅有,还是在对方四肢健全的情况下。
但这个带给他心灵安慰的第一去哪儿了呢?
江边出门巡视了一圈,最终锁定了天台的人影。
心大如盆的周邮同学丢下明天就要检查的家庭作业跑到天台上看星星,还把自己看睡着了。
江边默然无语,轻轻拿起了他搁在腿上的书。
“Astronomy……A Physical Perspective?”江边自言自语,“天文学?”
出于对他人隐私的尊重,他没有再对书做出下一步探究,而是不轻不重地把它搁在了周邮熟睡的脸上。
江边坏心乍起,声如铜锣,在周邮耳边大喊:“上课了!”
然后下一秒他被人一拳锤中了鼻梁骨。
江边捂着鼻子后退,疼痛直冲天灵盖,他紧闭双眸眼泪好险没飚出来,紧接着一股液体极快地滑过鼻腔,漫过手指缝顷刻糊了他一脸。
他反应极快,猛一仰头就往宿舍跑去。
彻底清醒的周邮与竖起的拳头面面相觑片刻,捡起掉在地上的书也跟了上去。
洗手池前,男生不断用凉水浇着鼻子,但无济于事。
水池太矮,他不得不弯下腰,这样一来,血反而流得更多了。
“那个……那个,”周邮语无伦次地说,“你要不要坐下来,我给你找个冰袋。”
江边声音冷了八个度,简短地回答:“宿舍没有。”
周邮本来就愧疚,听他一说更觉得自己像个出门不带脑子的二缺。他不好意思地尴尬挠头,对着一池子的红艳艳,没胆子再触人霉头。
这事儿能怪他么?还不是姓江的故意吓人。
眼见着血止不住,江边烦躁起来。他刷地直起身子,在周邮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抬高右手站到了花洒下。
哗啦啦的冷水由上至下,强劲的水流打在脸上,鼻子那一亩三分地突突地疼。
江边站了一会儿全身都湿透了,渐渐的血终于不流了,他捋了一把额前的湿发,面色不善地对周邮说:“过来,帮我脱下衣服。”
周邮被他瞧得一慌:“要不你还是自己洗?我笨手笨脚的。”
“我看你每次袭击我的时候挺灵活的。”江边驳回了这个蹩脚的理由,“快点过来。”
男生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对方的校服白衬衫被浸透了,少了英俊的少年气,多了几丝意味不明的朦胧悸动,贴在身上斑斓结块,不规则的图形里甚至能隐约看到腹肌。
还有似有若无的香味。
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周邮眉心一跳,终于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个弯的。
而江边,实打实是个大帅哥。
由外及内。
他硬着头皮上前,没出息地哆嗦着手,一寸一寸把江边剥了个干净,脸红的像要滴血。
“你脸红什么?”江边显然也注意到了。
周邮说瞎话本事一流:“热的。”
事实上他不止脸红,耳朵根也红。
目光一路向下,撇到男生色泽艳丽的嘴唇时,江边心口过电似的停了一拍。
他快速眨了下眼,同时有个念头从脑海中倏地飞过,却没来得及抓住就消失了。
啧,怎么有种大脑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
这头周邮小心翼翼地帮人脱下打石膏的那只袖子,拎着衣服呼出了一口气:“下面还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江边思索无果,别过了头,“我自己洗。”
周邮如释重负地逃出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