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两天,我再次调整了分工,让杜敏带一个亲兵去布庄交涉、继续跟进生意。司马昭那边则跟马越交上了朋友。马越第二天就来找他一块出去玩,连着两天都是快要宵禁才回来。
我自己则跟荜红棘一起,昼伏夜出,连续两晚摸到皇宫周围查看。
蜀汉到底是偏安一隅,皇宫无论建筑规模还是华丽程度都远远比不上魏国,比起东吴也逊色很多。荜红棘之前已经独自查探过,据他所说,戒备也算不上森严,“如入无人之境”。
我们两人换上夜行衣,趁着这两天云层厚重、夜色晦暗,于宵禁之后的深夜,一路躲过禁军巡视,潜伏到皇宫内院。
根据建筑的布局方位以及宫殿的形制,我不费什么力气便推测出刘禅的寝宫所在。而连续两天,寝宫中都是灯火通明,流香浮动,笑语欢声,竟然都在举办宴会,令我深感意外。我觉得以蜀汉目前面临的局面,怎么也不像是有这个心思和财力夜夜笙歌啊。
不过仔细观察,倒也算不上宴会,主要是刘禅和他后宫的妃嫔们在一块吃吃喝喝、歌舞弹唱作为娱乐,认真说起来也算是人家的私人生活。第一天持续到子时末,第二天更晚,直到丑时才看见里面的人陆续告退而出。
我借着殿中的灯火,主要是想在侍卫之中看看有没有夏侯和的身影。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还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呢?
趴在皇宫的墙头上,我难免心猿意马想起洛阳。我不在,曹叡会怎样度过他的每一个夜晚?他的身边也会有许许多多千娇百媚的美人相伴,有享用不尽的美酒美食,还有懂得讨他欢心的近臣,他还会想起糙汉一个的我么?
我的手指抓着墙头的灰泥,忍不住越抓越紧,眼睛盯着刘禅宫中的灯火,心猿意马地想着远在洛阳的皇城皇宫,到最后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想到曹叡此时此刻有可能正在与他的妃子、皇后恩爱,或者左拥右抱地宴饮,我就自己把自己给整郁闷了。
真不想让他碰别人。即便他不会再找一个像我一样的入幕之宾,我还是不愿意让他和其他人有任何形式的肌肤之亲。
正在我咬着牙陷入臆想之中越陷越深时,胳膊忽然被人用力拍打。我回过神来,看到荜红棘的眼睛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又指指宫殿的方向示意。
曲终人散,又是毫无收获的一个晚上,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荜红棘忽然冷不防说了句“今日中秋”。
我愣了一下,想起过了子时已经算是第二天,确实是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进城已经半个多月了。
我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云层变得略薄了一些,也许明天就会放晴,让人们看到十五的明月。中秋佳节看不到月亮还是非常叫人遗憾的。
我轻叹一声,对荜红棘道:“辛苦你了,这些天来想方设法,日夜不息,却还是一无所获,我实在感到有些对不住。”
荜红棘低声道:“那是你的亲兄弟,你不需要对我有何愧疚。”
我苦笑:“若是找不到弟弟,那我真是谁都对不起。”
但日子总是要过。我觉得这些天来的气氛实在过于压抑,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连说笑都成了奢侈,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回到客栈已经是丑时末。我和荜红棘轻手轻脚各自回房,房门吱呀轻响,司马昭忽然从床上翻身坐起,低声道:“叔权哥,你们回来了?”
我没想到他还醒着,差点吓个半死:“你干什么不睡觉,等着吓我?”
司马昭嘿嘿笑,悉悉索索下了床:“那当然不会。我今天回来也很晚,特意等着你,有事要跟你说呢。”
他边说边走到我身边,我俩的距离极尽,几乎脸贴着脸,因而即便没有点灯,我也能发现他整整齐齐穿着外袍在身上,根本没换衣服,表情有点兴奋又有点期待,眼睛亮得吓人。
“怎么了,子上?”我感到有些异样,内心微妙地波动起来,“点了灯坐下慢慢说?”
司马昭按住我准备点灯的手,示意我原地不动。他先是冲到房间门口检查房门是否关好,又来检查窗户,还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向外张望了许久,一整个弄得神秘兮兮。
等他再回到我身边,表情似乎比刚才更兴奋,抓着我的手让我跟他一同坐下。他的手很热,手心微微出汗,抓我也抓得很用力。
“到底什么事如此神秘,别卖关子了。”我催促。
司马昭凑到我眼前,几乎用气声说:“我可能打听到阿和的消息了!”
我瞳孔地震,心脏猛地颤抖,用力攥紧他的手:“此话怎讲?”
司马昭的语调透着掩不住的兴奋,跟我讲述道:“我这两天都跟那个马越在一起,他好像真的很想说服我留下来加入他们。我也摸不透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跟他胡乱应付时,忽然灵机一动,便问他们这边用人是不是不问出身、即便是江北人也照样可以得到重用。”
我点头:“乱世之中,用人都是不问出身的。子上即便真的留下,以你的本事照样可以建功立业。”
司马昭大笑:“怎么可能。不过马越的回答与叔权哥如出一辙,告诉我自然是不问出身、各凭本事。我趁势又问,可有他国降将得到重用的先例,结果你猜马越怎么说?”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莫非提到了义权?”
司马昭用力点头:“没说是阿和,但我猜很有可能是!他跟我说,‘怎么没有?前些日子从永安送来的魏国降将,听说被诸葛丞相亲自带在身边,好生叫人羡慕!’叔权哥,你说是不是阿和?”
我的手和我的心一样在颤抖。永安、魏国降将,确实很像是夏侯和的关键词。但“被诸葛丞相亲自带在身边”这句话又让人感觉内心一凉。
司马昭使劲抓着我的手,追问:“是不是、叔权哥?”
我按捺着起伏不定的心情,斟酌着回答:“听起来确实很像。你应该没有问过姓名吧?”
司马昭懊恼地回答:“想问但是不敢。叔权哥不是叮嘱我,与马越来往必须小心谨慎,切不可暴露真实目的,所以我便没有追问。”
我拍拍他的手,赞许道:“你做得很对,正当如此。但是诸葛亮眼下不在成都,倘若义权被他带在身边,难道我们……还能追到诸葛亮所在的地方?”
我俩都沉默了。我能感觉到司马昭的兴奋之情在冷却,我自己也慢慢平静下来。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
我双手紧握司马昭的手,坚定地对他说:“但至少我们能够确定,义权还活着,并且也没有被囚禁。这样我们就有办法找到他!”
司马昭难掩失望:“可是他不在成都。我们还能继续追踪诸葛亮、去更远的地方找他么?”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这对我来说太难抉择了。我不单单是夏侯和的兄长,我同时也是统兵一方的主帅。永安、江陵甚至整个西南方向的前线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军国大事于脑后?
看着眼前的司马昭,我脑中忽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倘若我让司马昭带人继续找、而我自己回江陵呢?岂不是可以两头兼顾?
不行。这个想法只是一掠而过,就被我自己否定了。风险太高。夏侯和已经丢了,如果司马昭再丢了呢?我怎么跟司马懿交代?怎么跟我自己交代?
赶在司马昭自己说出类似提议之前,我截断话题:“今天很晚了,明日再议。阿昭,这是个好消息。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司马昭看着我,迟疑了一阵,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今天是中秋,城里会有灯会,晚上叫大家一起去吧。”我又说,“这些日子毫无进展,士气低落,我想让大家放松一下。阿昭觉得可以吗?”
司马昭不解地看我:“叔权哥如何有此一问?这种小事,叔权哥定夺就好,我并无异议。”
我摸了摸他的后脑,轻声说:“我不想让你觉得,义权下落不明,我还有心思带着你们玩乐。如果你不想去,也不必勉强。”
司马昭垂下头,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有点委屈又有点沮丧,闷声说:“我没那么想。我知道叔权哥跟我一样着急,肩负的责任也比我大得多。中秋十五,本就该欢庆一下,哭丧着脸也是于事无补。”
我虚虚地抱了抱他,冷不防被他反手抱住。司马昭热乎乎的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委屈的大型犬。
“叔权哥会笑话我么……”大型犬委屈的声音闷闷地说,“以后你不要告诉阿和……”
我一边顺毛一边想笑一边安抚:“不会,肯定不说的。等找到义权、返回永安,我就让你们休沐一个月,让你俩好好休息一番、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大型犬破涕为笑:“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