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育芩依旧与孙令灵同住,也没有向孙令灵辞行的意思。黄育芩依旧保持早出晚归的生活作息,不同的是,现在几乎每次外出都会带上小雨。
小雨从刚开始的意志消沉团成一团窝在箱笼里面,到后来察觉到黄育芩出门的准备动作,便立刻跳出箱笼,重重扑向黄育芩的怀中,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小孩子总是忘性很大,不是吗?”黄育芩若有所思。
孙令灵一笑而过,时光总会冲淡这一切。
黄育芩半支着脸颊在灯下看书,小雨拥着最近得到的新鲜的小玩意在孙令灵的箱笼里面睡得四丫八叉。
“你这个年纪的狐狸啊,怎么睡得着。”孙令灵瞥了一眼小雨的睡相,嘴边的胡须随着呼吸的频率摆动,白色的皮毛水滑柔顺,黄育芩每日会用自己梳头的那柄梳子替她打理,此刻精心打理的皮毛压在身下,露出了柔软的腹部和软软的绒毛。
孙令灵一副没眼看的表情:“她真的是女孩子吗?”
黄育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假包换,还是个孩子呢。等她大些,再教她做女子吧。”
黄育芩的眉眼生的极好,偏偏在灯下看又多了几分温情。孙令灵不由得生出几分他与黄育芩、小雨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错觉。
养父和养母待孙令灵一直很好,只是他自小知晓自己是收养回来的孤儿,始终少了那份血缘维系,孙令灵不能学着长兄,处理决断家中的事务,亦不能如同幼弟,娇养在双亲的膝下。
养父和养母都知晓自己内心别扭,旁敲侧击地宽慰他,孙令灵察觉养父和养母对自己的小心翼翼呵护,心中反而更多了一分愧疚。
如果父母爱子女是天性,建立在血缘关系上,而自己对黄育芩的情谊,却不会因那道关系的缺失而褪色。
黄育芩至今未返程,与他住在一处,他倒不觉得寂寞,即便这样度过一世,也未尝不可。
孙令灵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告诫自己,在想什么呢。然而他仍旧忍不住想起黄育芩初来时自己做过的荒唐的梦中梦。
“小雨多大了?”
“没有多大,只不过自能化人形到现在才三十七年而已。现在她惹怒了四娘,恐怕三月之内,你看不到她化成人形的模样了。”黄育芩不知何时阖上了书,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这些天来,虽然你没有开口,但是你多多少少应该起疑了吧。”
孙令灵直起腰,仿佛方才闲适温软的空气一扫而空。孙令灵万事不求甚解,不过心中明白凡人若是得遇非常机缘,必然遇上非常之事,此事大抵暗示了背后的离群索居,颠沛流离。若是黄育芩自此打住这个话题,自己必然不会寻根究底。只是黄育芩执意剖白,只怕是要疏远于他,令他知难而退。
黄育芩自苦,扪心自问,若是孙令灵得知内情,说不定会厌弃远离他吧。这些山居岁月,他终日与黄平一起,任由世事茫茫,从不过问,孙令灵的意外闯入,这才带出后面不少事端,他有点怀念在山上的日子。
黄育芩早已修仙修得快心如止水,在孙令灵面前,心中忐忑起来。
眼前的孙令灵见黄育芩面沉似水,便拉过一方矮凳坐了下来,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不巧夜风骤起,穿门入户,面前的灯烛在风中摇曳,孙令灵看着黄育芩欲言又止的神情,犹豫着起身,检查门窗,唠叨着:“起风了,想来今夜有雨。”凉风贴面而过,带来飒飒凉意,他向外探头,只见方才半遮半掩的白月早已埋入云层中,夜色沉沉,草木黑影凝成一团狰狞巨兽,在夜风中张牙舞爪。
黄育芩默不作声。徒有草木摩擦和虫子鸣叫的声响,孙令灵恍惚觉得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孙令灵骤然回神,轻笑了声,转过头来,面前依旧是昏黄的烛光和灯下静坐的黄育芩。夜风被门窗阻在外面,黄育芩的身影仍然摇曳拉长,皮影似的贴在墙上,孙令灵心中疑惑,却瞧见桌上的灯焰纹丝不动,他将目光移向黄育芩,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黄育芩似乎被某种山林精怪抽干了精气,婉转红颜骤成白骨,只剩一张薄薄的皮贴在头骨上。孙令灵的牙齿忍不住磕颤,背后吓出一身冷汗,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明明知晓眼前之人必是黄育芩,只是面对此等骇人之情景,孙令灵仍旧吓得手脚冰凉,嘴巴开合几下,却发不出只言片语。夜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渗入屋内,撩拨着如豆的油灯,小小的火焰跳动了三两下,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小小的光晕散发出暖融融的希望。
“这就是我必须下山的理由。”黄育芩叹了一口气,看到孙令灵全身紧绷的模样,支起长袖掩住了自己的容貌,孙令灵不知所措地愣住了:“黄兄,你…”黄育芩犹豫了一下,层层叠叠的布料重新放下的时候,他变回了平日里鲜活的模样。
“对不住,吓到你了。”孙令灵方才眼中的震惊的情绪看在了眼里,黄育芩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目光。黄育芩隐隐知道,孙令灵赞赏自己的容止。
“黄兄,这是为何?”孙令灵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手脚酥软,几欲瘫软在地。
“如你所见,如今我的皮囊只是假相,而我不过是苟活于世的行尸走肉罢了。”
“可是,你又为何要告诉我呢。”孙令灵喃喃道。
黄育芩奇怪地看向孙令灵,难道如今世人在交往中难道不兴坦诚相待?面前的孙令灵表情怪异,嘴角微微弯着。
“这般紧要的秘密,你又何必与我说,我既然认定黄兄你的为人,我便不会再疑其它。”
黄育芩失神片刻,或许孙令灵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中的爱意浓烈,少年人不善遮掩,黄育芩仓皇地装聋作哑。
黄育芩假装不知,原本日子或可以继续下去,直到自己离开。
可是……
黄育芩将目光转向小雨。
小雨极爱听人说书,白日里,茶楼之上,惊堂木一声,只需要一碟糕点,一壶茶水,便足够她消磨半日。黄育芩闲闲地支着胳膊,瞥向楼下,一位年轻公子眯着眼睛,向他一拱手。
黄育芩举着茶杯的动作止住了,轻声嘱咐了小雨几句,便匆匆离去。
小雨不甚在意,乖巧地表示会等他回来。直到夕阳西斜,黄育芩才缓缓归来,魂不守舍的模样。
“阿叔,怎么了?”小雨原本很生气,黄育芩将她一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她又担心黄育芩出事,又害怕黄育芩忘了她。可是她从未见过黄育芩现在这样的表情。
黄育芩顾不上宽慰小雨,脑中满是那个人的声音。
那位公子初次见面便直言道:“幸会,黄公子既然决意世外修仙,又因何故对红尘恋恋不舍?我知你来意,只是你与孙令灵走得太近,恐怕会重蹈覆辙。”
小雨轻轻拽了拽黄育芩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阿叔,怎么了?”
黄育芩定了定神,问道:“你觉得孙令灵怎么样?”
“他很好呀,温柔又善良。他很喜欢阿叔呢。”
世上再没有这样沉重的负担了。
“我原本就不该存在于世间,如果不是小雨的父亲舍命相救,我大约早已经魂飞魄散了。小雨的父亲对我有恩,小雨也因我而年幼失祜,我答应过常小弟,要照拂小雨。”
“海诺尚可倾,吐诺终不移。”孙令灵赞道,“如今黄兄一诺千金,足见黄兄人品贵重。”
黄育芩:“……”
此刻孙令灵的脸上哪里还有惊惧之色,眼中尽是钦佩和怜惜。黄育芩赶紧别开视线,哪里知道孙令灵心中所想。
孙令灵原本行事便不似同龄之人,在他的眼中,黄育芩是世外之人,尘外孤标,加上自己的好奇心有限,如果黄育芩绝口不提,自己也不会有半分冒犯求问的意思。孙令灵方才确实被黄育芩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却深受触动,不觉得黄育芩的皮相之下面目不堪。
反而是那可怖的皮相与黄育芩这三个字产生了关联,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那你修道是真?”
“是真,在我周岁的时候,有个道行高深的老道说我仙缘深厚,我的父亲便不顾母亲的反对,恳求老道收下我,邀请老道住在家中,当年老道说我机缘未到,拒绝了我的父亲,后来遭逢变故,才得以窥道。”
黄育芩说得很慢,似乎年岁久远,对自己的记忆不确定起来。“自我问世那日起,中足足摆了半个月的酒席,王侯贵胄都是我庆生宴上的座上宾,就算是宫中皇子,都做不到这样的排场。自此之后,便是锦绣堆里滚过,不历红尘,怎能出尘?”
说到此处,黄育芩沉默了,孙令灵知道黄育芩这是想到后来家中跌宕的,他犹豫了一下,弯下身体,轻轻拥抱了一下黄育芩,黄育芩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紧的。
黄育芩没有说的事情还有很多,他是家中的第三位公子,父亲却异常宠溺他。黄家原本是清贵的官宦人家,父亲三代单传,传至黄育芩之父这一代时,族内子嗣艰辛。父亲在年少之时,无叔伯兄弟帮衬,徒有清贵家声,日子过得艰辛。
因此黄育芩的父亲便发下宏愿,重振门楣,开枝散叶。黄育芩问世的那一日,金乌西沉,漫天云霞,鳞形的赤金云片铺排满了半边天,家中仆婢都说是吉兆,黄育芩的父亲将襁褓之中的黄育芩爱入骨髓了,“得见此子,人生圆满。”于是便不再执着于多子多福,只将黄育芩爱若眼珠。
即便黄育芩不说,至此,孙令灵也不再难以猜出眼前之人的身世。
“方才你说了相府,只是京城百年来,黄姓的相爷也就只有那一位。”孙令灵艰难地梳理着他与黄育芩相识以来的点滴,“那么你是——”
“黄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