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玛卡莲娜给她们准备的礼服不难看,费尔南达撇了撇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身上穿的白色裙子轻得像一朵云,唯一的装饰是裙摆处的千金子滕花图案,但因为用的是白色的丝线,并不扎眼;头发用一根丝带和满天星编出鱼骨状的辫子。
她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脑子里自动响起拍卖会上玛卡莲娜亢奋的声音,一束光打在身上:女士们先生们,起拍价云云。那幅她辗转推介了几次都还没拍出去的画的名字是《郊游的女郎》。
但费尔南达可不是安静的油画女郎。化妆师一走,她立刻溜进农场的厨房里,开始破坏身上的造型:拉低裙子的领口,抓散一些头发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整齐。出于做客的礼貌,她放弃了把裙子剪得再短一点的想法。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厨房里居然没有剪刀。只有一只误跑进来的小羊。
“不可思议,你继母居然有这么纯洁的幻想,瞧瞧她找的这个地方。”穿着阔腿裤的老太太走进来,摇着头感叹道,耳朵上两个椭圆形的亮片耳环跟着晃得厉害。她有一管低沉沙哑的烟嗓。
“哦,”她看向餐桌旁的费尔南达,“我亲爱的,你看起来像天堂来的小荡fu。”
“谢谢你,布丽姬。”
“布丽姬姑婆。”她纠正道,就着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她的指甲涂得鲜红,嘴唇也是。“你抱着这只羊干什么?”
“让他们相信我腾不出手去帮忙布置现场。”
“胡说八道,”她说,“我知道婚礼现场已经布置好了。除了你奶奶,谁都躲不了清闲,丧尽天良的老狐狸。”她吐出一个烟圈,娓娓道来,“我正在开塞利和几个牧马的年轻人学习套马的方法,啊,都是巧克力色的壮小伙子,”她的眼神迷离起来,一脸回味的表情,“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但是你不负责任的奶奶把我挖过来接她的烂摊子,以免她那个人到中年的巨婴儿子不会因为婚礼上没有自己家族的长辈出席而下不来台。”
她看到费尔南达低着头憋笑,头发上的满天星也跟着在颤动。“你不像那些恨不得把父母供进神龛的蠢孩子,所以我喜欢你。不过你奶奶欠我的还是得补回来,以后橡树园那片墓地就归我,让她另外找地方埋她的老骨头。”
费尔南达放下怀里的小羊,从窗边的酒篮子里拿出一瓶婚宴要用的白葡萄酒,倒了一杯递给她。布丽姬眯着眼睛打量她伸过来的胳膊。
“你比以前胖了点,好看了。我总说女孩子要么不能太瘦,要么不能太白。”她用一种非常标准的长辈口吻对她说,“你的皮肤现在就像刚倒出来的热牛奶,保持住这种状态。不要学那些恨不得吃得比鸡还少又走哪儿都爱打伞的姑娘,那胳膊晃起来,像馊了的面粉汤。”
“有意思的比喻,”费尔南达给自己也拿了个杯子倒上酒,“你歌里的句子吗?”
“你在侮辱一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小朋友,”布丽姬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我的灵感比我的钱还够用。”她和费尔南达碰了下杯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我很讨厌承认这一点,但你的继母很有品味。”她咂着嘴,额角眼尾的皱纹似乎都因为酒的味道舒展了起来。
“我知道,真叫人嫉妒。”费尔南达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露出挣扎的表情,“我觉得婚礼结束后我可以顺一瓶回去。”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我不是在说她哪里做得不够好,我的意思是,要是她肯笨手笨脚一点,”她用两根手指比出半个指甲盖长短的距离,“就一点点,我会更愿意接受她。”
“你们这一代都是被宠坏了的小混蛋,”布丽姬笑了一声,“她显然不会是最差的继母。我听说她邀请你在婚礼上致辞?”
“是的,受宠若惊。我在内衣肩带上打了小抄,别告诉他们。”
“找了人代笔?”
“从麻瓜学校写作课的课本上抄下来的。”
“棒极了,意味着你不会在致辞的时候真情流露哭哭啼啼了,你要是这么做了,我发誓我会第一个上来给你一拳。”
她们在厨房里又磨蹭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慢吞吞地向婚礼仪式的场地走去。
绕过覆盖着天鹅绒一样的青苔的矮墙,走过开得热烈的野玫瑰花丛,蜂群忙碌的声响在耳后若隐若现,一只公鸡立在木桩上,空气中混合着羊奶、蜂蜜和修剪过后的草地的味道。她们来到农场中央搭好的帐篷前。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呈现出一种稀释过后的蓝墨水般的颜色,帐篷周围细细密密挂着的小灯发出荧白色的光芒。
“哦不,姑婆,我来拿着吧。”费尔南达拉住她的手劝道。帐篷入口有两只戴着领结的鹈鹕,硕大的嘴巴像一个布兜子。布丽姬看着它们张开的嘴巴,不假思索地要把手里的请帖放进其中一只的嘴里。
“它们真的什么都吃。”她和布丽姬解释道。
听了她的话,布丽姬从嘴里拿出抽了一半的烟看了看,又对着费尔南达眨了眨眼,转过头盯着那只鹈鹕——鹈鹕又一次张大了嘴巴。费尔南达拦住她,“别这样,玛卡莲娜很宝贝她的鹈鹕。”
“因为这是你继母的鹈鹕,所以你不让我这么做,听起来你挺喜欢她啊,安达。”
“因为这是我继母的鹈鹕,所以我曾偷偷尝试过往它的嘴里丢硬币,被阿尔贝托看到了。现在不管是谁给它们喂不太寻常的东西,都会算在我头上。听起来我会替你背锅啊,姑婆。”
布丽姬撇了撇嘴,把烟掐灭。费尔南达拉着她进入了人头攒动的帐篷里。
婚礼比想象中的还要无聊。玛卡莲娜的叔叔婶婶直接靠着直背椅打起了呼噜。阿尔贝托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腼腆,互戴戒指环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掏出了一只迷你蟾蜍——他最小的侄子马修的恶作剧;宾客按次序干巴巴地送上祝福;费尔南达的致辞完成得平平稳稳,无惊无险,但是玛卡莲娜动不动就热泪盈眶还是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从来没见过的继母的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和她碰杯敬酒。
唯一略值得一提的是布丽姬热场的表演。她是一支很有个性的民谣乐团的主唱,演唱了她的新歌——《旺达踩死了她的鱼》。她带来的一个驼背乐手把风笛吹得和断气了一样,现场没睡着的宾客都在猜他的年纪。
帐篷里的气氛在跳舞环节开始后迅速热络起来,像一瓶发酵过度的酒,充斥着糜烂的、熟醉的气息。费尔南达早就头脑发涨,她溜到帐篷入口去解拴在支架上的绳子,她要去遛鹈鹕。运气好的话,她可以错过接下来所有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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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牵着两只摇头晃脑的鹈鹕回来,大部分宾客已经散场离去,帐篷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玛卡莲娜和阿尔贝托安静地坐在帐篷中央的主桌上,布丽姬在一旁点着烟吞云吐雾,玛卡莲娜的叔叔婶婶伏在桌子上鼾声如雷,两个雇来的帮佣正在收拾每一桌的残羹冷炙。
“玛卡莲娜,你的鹈鹕一直吃一种灯泡形状的蘑菇,”费尔南达的脸上泛着微醺的粉色,“这是正常的吗?”
“没有问题,亲爱的,谢谢你帮我遛它们。”
她看向阿尔贝托,他的表情有点无奈,望向她的眼睛里幽幽亮着光,于是她问他们,“我没有错过什么吧?”
布丽姬哈哈大笑起来,玛卡莲娜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你来得正好,安达,我和阿尔贝托准备了非常有纪念意义的结婚蛋糕,我们都觉得必须等你回来一起分享。等合照结束后内莉会把蛋糕从厨房拿过来。”
“是我喝酒后产生的幻觉、还是我们的确已经在仪式环节里合过照?”费尔南达往手心哈出一口气,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是真的,我亲爱的。那是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的集体照,同样非常可爱的回忆。但我们还要拍一张只属于我们几个人的家庭照,绝对是今晚最特别最美妙的环节。”
酒精刺激着费尔南达的神经,像有一群蜜蜂在大脑里嗡嗡飞舞。晚风吹在她发烫的脸上,她想,这些蜜蜂会沾着她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从她嘴里飞出来。
“当然,当然,”她朝玛卡莲娜他们走去,脚底感觉到一阵虚浮。看到玛卡莲娜紧捏着酒杯的手,她响亮地笑出声来,“拜托,你不需要一直这么紧张,就好像我会给你的鹈鹕下毒或者往你的花瓶里呕吐一样……你一整天都是这副表情!我今天连她的名字都没提过,不值得你们开香槟庆祝吗?”
阿尔贝托脸上同时浮现出哀求与责备的神色,他用口型对她说,别,请别这样。
愿望女神没有回应他的请求。费尔南达是一个无情的侩子手。“对你们来说这是个禁词吗?”她用手指按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想得很头痛,“抱歉,我应该把它和三大不可饶恕咒放在一起。事实上,如果你们想的话,我今天可以说服一半的宾客、让他们相信阿尔贝托是第一次结婚……”
玛卡莲娜眼睛里的温情分崩离析,她抿嘴看着走到面前的费尔南达,“你为什么总是要做那个搞砸一切的人呢?”她的声音不大,像在自言自语,“我几乎相信你已经改变了,毕竟白天的你表现得那样友善无害。”
布丽姬用手指夹着烟,一会儿看向费尔南达,一会儿觑一眼玛卡莲娜。
玛卡莲娜握住阿尔贝托的手,抬起下巴直视着自己的继女,声音冷淡坚定:“你的父亲一直回避与你对话,因为他厌倦了你眼睛里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高尚的费尔南达-盖耶,我请求你,对着镜子看一看自己。每一次,你都是用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盯着她的眼睛,嘴角勾出一个无甚感情的笑容,“你或许很享受用这种方式折磨他,我很后悔没有早点让你上这一堂课,但我们还来得及补救,所以记好下面的话,我亲爱的,”她的语气变得异常温柔,一个词一个词地说给费尔南达听:“你不是他的审判者,你没有权利干涉你父亲追寻新的生活。”
“说得好。那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堂又一堂课,”费尔南达嗤笑出声,“我不知道阿尔贝托是否和你分享过:他的女儿从小缺乏家庭教育。我很确定我能学到很多东西,但和我相比,我觉得你更应该向她学习,爸爸,”她转头看向阿尔贝托,目光如炬,“她所说的也正是你的想法对吗?”
阿尔贝托额角的青筋都突了起来,有一瞬间她以为他要爆发了,但他只是压低了声音对她吼道:“你喝醉了,今晚已经闹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到给你准备好的房间,好好收拾收拾你的——”他后面的话被费尔南达脸上刺眼的讥笑的表情截断了。
“你知道吗?问题不在她身上,”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指了指玛卡莲娜,“她从来不是那个问题,你,你才是那个问题。”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像做梦的人的呓语,“我理解不了。你陪伴朱莉娅的时间远比我陪伴她的长,我才是那个更有资格若无其事开始新生活的人。”
“若无其事?这就是现在的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吗?”阿尔贝托终于忍不住高声和她争论起来,“哦,所以你没有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吗?你要告诉我你把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中年暴发户的行为视作对你母亲的悼念吗?不要逼我提你那些寻欢作乐的事!”他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
“容我提醒你,先生,我不是那个和她缔结婚约立下誓词的人。我的婚姻、感情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会背叛我与她的关系。”
“谢谢你正义凛然的说辞,让我自惭形秽。看在梅林的份上!我也许的确是个废物,但我具备健全的情感,仅仅因为你没看到,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他的声音尖厉,渐渐颤抖起来,“失去她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任何人经历过这种事,都再也无法忘掉了,它会造成永久性的伤痛。”他喘出一口气,然后带着报复性的恶意对她说:“也容我提醒你,小姐,从我的角度看,你也过得非常有滋有味,也许你该重新审视一下,你对她的哀悼与思念是否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多。所以,从现在开始,带上我对你的质疑继续生活下去吧。”
“自从她去世以来你终于重新让我见识到了你以前的口才,雄风重振,盖耶先生。”她冷笑一声,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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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斯拉格霍恩幻影移形赶到的时候,帐篷里流动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沉默。阿尔贝托的脸色很难看,抿着嘴一言不发;玛卡莲娜面无表情地喝着酒;费尔南达靠在一个化着浓妆的老妇人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他走到费尔南达身边,一股酒气钻入他的鼻子。他压低声音问那个不认识的老妇人,“您好,女士,出什么事了?”
布丽姬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她把他们的结婚蛋糕拿去喂鹈鹕了。”
斯拉格霍恩想说这很像费尔南达会做出来的事,但是考虑到那对新婚夫妻的心情,他还是假装关心地询问了一下,“一切还好吗?”
“很好。那两只鹈鹕睡得很香。”布丽姬刚想伸手从口袋里再掏出一包烟,又意识到肩膀上还靠着一个喝醉的女孩,于是臭着一张脸把手放了回去。
这种一问一答的模式多少有些让人尴尬。但斯拉格霍恩环视了一圈,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显然已经是最好的对话对象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她寒暄下去,“霍拉斯-斯拉格霍恩,费尔南达的舅舅。阿尔贝托用守护神给我传了口信。哦,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让我来接她。”
“玛德琳的妹妹。”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和他握了握,“他这么做是因为她自己坚持要你来送她回家。”
斯拉格霍恩睁大了眼睛,他看向酣醉的费尔南达,难以想象布丽姬所描述的她一直喊他名字的画面。这个外甥女一直到入学以后才和他多了一些往来,在此之前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带她回她住的地方吧,谢谢你。”阿尔贝托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语气生硬,又透出疲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醉酒的巫师独自使用幻影移形是很危险的事,她的确需要你的陪伴。”布丽姬说,“帮我一个忙吧,把她带走,这姑娘的脑袋压得我半边身体快麻了。”
走吧。他走上去架住费尔南达的身体,布丽姬帮忙把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她整个人像一个吸饱了水的布娃娃靠在他身上,因为醉酒,透出几分与女性躯体不符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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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搀着一个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鹅毛街修得异常漂亮的鹅卵石路上。他气喘吁吁,打理过的头发因为流了汗狼狈地粘在脑门上,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
“哦,见鬼,安达,你的鞋子掉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别躺地上!”
他吃力地跑回去一段路,弯腰捡她刚才掉落的一只高跟鞋,鞋面上的宝石在路灯下闪烁着耀眼的亮光。
他重新架起那个被他称呼为安达的女人,她似乎喝醉了,脸颊红红。斯拉格霍恩一手拿着她的鞋子,一手支撑着她的身体,费力地拖着她往前走。
“我不明白,你这样年轻的姑娘,有大把的小伙子愿意排着队送你回家,上次我见过的那个漂亮的男孩,叫罗尼,还是罗比?谁不比我强呢?我已经不年轻了,身体也不好,可能还有心脏病,哦,”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可能真的有了,我明天要去检查一下……”
费尔南达半睁着眼睛,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伸出手揉他两边脸颊上的肉,“谁都没你靠谱啊,霍拉斯。”
斯拉格霍恩的脸被她揉得向个面团,他挣扎着叹了一口气,“我都没来过你家!这里的房子长得大差不差,是哪一幢?路口那几只乌鸦准有用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你又只会说胡话。万幸你的邻居们看起来都已经睡了,要是让他们看到你这个样子,回去又有故事和他们的孩子讲了!”
“课本,”她拽着他的衣领嘟囔着,“她的课本。”他终于弄清楚她在说什么了,朱莉娅的炼金术课本,要不是他两只手都不得空,他准得拍拍自己恍然大悟的脑袋。“你急什么!我本来就准备好要寄给你了,那只猫头鹰可能明天就到。”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斯拉格霍恩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多出去走走,“你不喜欢看你爸爸和继母在一起你就不要去那边走动,出来找找别的乐子,我听说伦敦要办女巫时装展了,我没记错的话,这正是你喜欢的……或者你来霍格沃茨逛逛,下周就开始魁地奇比赛了,斯莱特林对拉文克劳。你看,能做的事情可太多了!”
“霍格沃茨,”费尔南达像突然触发了什么开关一样咯咯咯地笑起来,她提高了声音叫道,“蜜糖,我把我的蜜糖放在那里了,我要去看我的小蜜糖。蜜糖,蜜糖,亲亲蜜糖!”
“快停下来,安达,你叫得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我看到有幢房子亮灯了,你的邻居里一定有很爱八卦的人,梅林的长筒袜啊……哦,你在找什么……你在你大衣里藏了什么东西!”
费尔南达的手里握着一瓶没开封的白葡萄酒,因为一直放在大衣里,瓶身上还留有她的体温。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多么可爱的一天啊。”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