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一诺无措踢着第十二次小石头时,他们终于走到明德门口,杨峥正风风火火蹬着自行车到校门口。他扭头一见自己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竹马,也忍不住犯犯混轴。
车身转位,一道车影直直把车停在离两人一步开外,把宴明昭惊得往后腾了两步,程一诺注意力一直在目光越来越空洞的宴明昭上,见他身子一歪,长臂就忍不住伸过去。
杨峥大大咧咧的,张张嘴巴还没有说话,先被蹙眉的程一诺一记眼刀,“自行车都不会骑了吗?”语气淡淡,却不自觉间有了偏袒的味道。
程一诺左手还攥着宴明昭的手肘,触感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细腻温滑,他感觉到宴明昭泛凉皮肤下的轻颤。后者从头到尾没给突然出现的杨峥一个眼神,对杨峥的道歉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长睫纷乱,视线呆呆地聚焦在明德校门口。
程一诺心下一凉。
明昭在害怕。
而且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份害怕是从宴明昭五脏六腑里面顺着血液沸腾出表象。他的脸色太难看,就像是一下子从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一下子跌进了雨势大到人面不识的台风天。
这样的宴明昭让程一诺心一沉,顺着宴明昭的目光望过去,他见到了一个和宴明昭有五分像,更显稚嫩却浑身上下透着桀骜不驯的男孩,他的五官张扬着,明艳着。狭长漂亮的眼型含着眼神玩味打量着把宴明昭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程一诺没理会杨峥好奇的神情,不动声色用手掌无声的拍了三下宴明昭手背。径直上前,阻隔那些令人不适的黏人目光,簇着寒意的目剑不余任何警示的回赠给那人。
程一诺全部身心都用来将宴明昭护在身后,他自然没注意到在他下意识安慰宴明昭的动作结束后,宴明昭终于从宴明谨出现的近乎是溺水的恐惧中抬起头,眼神晦暗不明的落在程一诺看上去结实宽厚的背影。
宴明昭呼吸乱了。
怎么会那么巧,这个安慰的动作,真的很像当年他安慰一个骗子时做的动作......
他脑中白光一闪。
“宴明昭,喜欢猫吗?”
“我很喜欢。”
啊糯?
啊诺?
不可能。
宴明昭下意识的否定,当年那个看起来软绵绵、病怏怏又恩将仇报的骗子,在人贩子报复时把自己丢弃在幽暗深巷的懦夫,怎么会是现在眼前的程一诺。
可是.....
宴明昭忍不住想起那些若有若无的询问,想起之前他觉得熟悉又不敢回忆的眼神。
宴明昭是个连自己都骗的笨蛋。
他早就应该知道的。
那些灼人的眼神,那些不敢和自己对上的目光,那些扭扭捏捏的幼稚,才不是像小时候自己养的猫。
他的小知了早就被死了。
但是他后来又遇见了一个毛色像小知了的猫,和脾性像小知了的骗子。
杨峥觉得这样的氛围真的很瘆人,周身寒意明显的程一诺,神情反反复复变化无常的宴明昭。而在明德门口和宴明昭长得有几分像的人目光一滞,与程一诺视线相对,空气中莫名的火药味,让真的要觉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要早自习了。”宴明昭不着痕迹的挣开程一诺的手,声音淡淡,却还是有些颤抖。
他终于抬眼望向宴明谨,面色冷漠,本来是下意识将自己不安包裹住的动作,但那个人脸色在和他对上一滞后,又回应他痴缠粘稠的目光,整个人散发着不寻常的迷恋。
宴明昭这一刻从胃里攀上一阵呕吐的欲望。
宴明昭身体瑟缩了一阵,垂头,脑子却不停风暴着。
“我......刚才见你有些紧张,就忍不住跟着紧张了,是不是......。”程一诺声音很闷,回到教室在他身旁坐下后,缓缓开口,“有点唐突了。”
宴明昭摇摇头,抬头,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让教室所有人在程一诺眼中像定格的老胶片,声音远去了,影像模糊了,像穿越旧时光一样:“你......知道旧城南吗?”
程一诺瞳孔倏尔失焦,胸腔沉寂经年的死肉团一瞬间又开始跳动起来,他听见自己说:“明昭,是我.....”
他是那样激动,还没有来得及向眼前人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和他相认,后者说出来的话先他一步将他判定凌迟。
“果然,这么多年了,反手拍三下的动作难为你倒还记得。”宴明昭的声音很轻,像飘忽在云端一样落不到实处:“你不用为那年的事愧疚,毕竟后来我一直后悔救过你。”
宴明昭声音冷静,甚至冷漠,说出来的话就像伤人伤己的利剑。否认过去自己心比天高的勇敢,无异于又杀了一遍过去的自己,他说:“程一诺,我没有死在旧城南,你不用补偿我。过去的事我不想提起。离我远一点,你的笔记我不要了,下次调位置分开坐吧。”
宴明谨的突然出现,以及忽然重逢的故人,让他被迫从这么多年里自欺自瞒打造的安全笼里抬起头,蜷缩的身体被回忆撕扯开,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走出那个血痕蔽目的角落。
这么多年,宴明昭都没有忘记当年他在潮湿阴冷的废弃角挣扎过程中的无助,好多肮脏的手游移在他的四躯,盘算着怎样下刀才能将他的五脏六腑掏出来卖个好价钱。
他的左手臂被硬生生捏骨折了,整个人冰凉的躺在不见光的地方。
绝望,空洞,麻木。
他忽然听见转角处有脚步声,他的求生意志催促吼叫着从喉咙里喊出了救命。让人血液凉透的是,那个脚步离开的很匆忙,几乎一刻也没有停留。
他被麻醉的药效在人贩子的刀对准他心脏时,因为惊惧而忽然消退。他反手出其不意抢了人贩子的利刃,长期精神紧绷下他利落的捅杀了其中一个人。
刀光寒,浊血热。
三刀,刀刀致命。
满脸的血色下,警察不知怎么出现了。他被按倒在血泊中,杀了人的后怕让精神脆弱的他大笑出来,他的脸贴着挤压着地面,满脑子都是红彤彤的血光,唯一的想法还是:“真是对不住啊糯了,今天要失约了。”
如果不是被警察扣押着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了遗落在角落转角的平安福,他应该还会笑得出来。
那个平安符他还记得,程一诺明明说过:“我从小戴到大,是我很重要的东西。”
原来真的有人在转角,真的有人......可以救他,甚至早一点报警的。
宴明昭全程安静的配合着审讯,警方最后判定其正当防卫,离开的时候他特意又问了警察:事发当日是否有人有人报警。
警察再次面色无常的说:是前几天有人举报这群人贩子游荡在这附近,我们是关注了好几天,最后在事发地把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他明白了,程一诺来找他了,看见了他在巷子里,被人用刀架着,被人拖拽着拉进黑暗,但是他没有救他。
他——宴明昭,又一次被人放弃了。
程一诺脸色绝望起来,痛苦的低声说,“对不起,这三年,我......一直为当年的事......”难过,我应该去找你,你就不至于一个人面对。我总是梦见你受伤,梦见你一个人被人贩子围困。
宴明昭神情淡淡,心里不知名的地方却钝痛一下,痛感慢慢的扩散,又化为实质的愤怒。
看啊,这个人,现在看上去的那么痛苦,仿佛真的很悲伤。可真相仅仅只是因为我又出现了而已,如果我没有出现,他连愧疚也不会表现出来,甚至可能都不会想起我。
他想要我的原谅吗?是想要可笑的心安吗?
既然真的那么痛苦,为什么当时见死不救,为什么连报警都不愿意,在你离开的那近半个小时里,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
“程一诺,你改名字了。你不觉得讽刺吗?”
宴明昭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
杨峥觉得他的小竹马情绪反复的越来越奇怪了,啧,他的小竹马的同桌也奇怪。
明明前几天还好到不行,天天扎堆讨论英语来着,自己可是怎么也加入不进去的。可现在:一个精神恍惚的、像......死了八百年的是他那从初中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好兄弟;一个面色凝重......拉着个脸拽得跟二五八万的是这个学期刚认识的新朋友。
杨峥紧眉思索,在看见小竹马小心翼翼给宴明昭推了份学习笔记,又被后者无情推回时。他终于恍然大悟:哦,两个人吵架了。
杨峥越想越不对,这两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啊,一开始还以为程一诺不喜欢这小同学,后来发现不尽然,再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冷战了。
杨峥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推了推旁边昏昏欲睡的林任,林任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抽搐了一下,然后立刻低头装作认真看笔记,顺带还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还不忘低声问:“卧槽,是老崔来了吗?”
动作之娴熟,妥妥的惯犯。
杨峥:......
林任用余光左右瞄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后又趁着上面大论“归去来兮”的语文老师不注意,轻轻用手肘杵了一下身边的人,“儿子,又怎么了,等一下数化连堂呢,能不能让爸爸我休息会。
“滚你爹,我有件正事问你。”
林任直起腰,也有些紧张的靠过去,“干嘛。”
“啧......就前面那两个人......”杨峥一个眼神飘忽过去,林任立刻心领神会,随即觉得莫名其妙:“啊,怎么啦?”
眼神迷迷糊糊的,一副还没有明白的样子。
“得了。”杨峥自觉多此一举,抬手不轻不重的按下林任的脑袋,让他额头贴上桌面,“睡你的吧。”
还不如去问当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