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慕容儁自蓟城返龙城。
蓟城地处勃、碣之间,南通中原,北达边塞,扼守经略要地,是燕国经略中原的重要咽喉,自克定蓟城,慕容儁便有将都城迁往蓟城的打算。他计划开春后逐步施行,便在年关将至前将一些军中文武的家属与兵民营户先行迁徙到了蓟城。
慕容儁宠信慕容恪,顾及他四弟从儿子出生还未见过面,眼见小慕容楷长得越来越结实,索性大手一挥让其一家先一步南下。
刘长嫣一行奉高夫人南下,是在新春前抵达蓟城的。慕容儁于蓟城中上好地段赐下五进大宅,虽是寒冷时分,宅中景致亦是极好。
一夜大雪,雾凇沆砀,天地皆白。
年轻的将领自无人长街打马而过,白雪皑皑留下一望无尽的马蹄印记深浅不一。
园中玉树琼枝,满庭银砂,早起信婉和云霓就同一众侍女仆从打起了雪仗。
慕容楷已是一岁有余,他说话早,走路也早,此时已是跑得飞快。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很难关在屋子里的,刘长嫣早就按不住他了,早起听人在外头玩雪,扒了门窗就要往外窜。
刘长嫣不好再拘着他,给他穿戴好带他去雪地里玩。
慕容楷早已是迫不及待,嬉笑着俯身抓了一小把雪就学着云霓的样子往信婉身上扔,信婉佯装吃痛,他玉雪可爱的小脸便开心得嘎嘎直乐。本来刘长嫣特地给他做了小羊皮手套防寒,慕容楷玩得尽兴了哪管这个,摘了手套就去胡乱抓雪,无论刘长嫣怎么给他戴上都要扔下来。
刘长嫣无奈,只得随他胡乱去抓,待他玩尽兴了,衣服前襟也湿得差不多了,刘长嫣拢着雪白狐裘蹲下身来,给他暖暖小手,裹上外袄,说道:“这下可是尽兴了,再玩下去可要着凉了。”
慕容恪龇着刚长出的一颗洁白乳牙呵呵笑,童言童语道:“好……好玩,还要。”
刘长嫣捏捏他冻红的小鼻尖,好玩也不许他再玩了,她欲将他抱走,却不防这臭小子抓了一小把雪就往她脸上抹去,刘长嫣脚下不稳,还没起身就抱着慕容楷母子二人坐倒在雪地里。
信婉等人皆忍俊不禁。
她顺手擦去脸上雪水,笑骂:“你这小坏蛋,明日再也不让你出来了!”
慕容楷哈哈直乐,笑得眼中都要流泪。直到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清澈懵懂的双眸中映出天地同色,一人立于其间,风姿清举,玉山独行,湛湛若松间月,肃肃如山下涛。
刘长嫣正想他如何忽然安静了下来,才发现四下悄然静寂,信婉等人皆噤了声,唯有枝头雪落沥沥作响。
她蓦然回首,正见那人一袭戎甲立于流风回雪之中,不知望了母子二人多久。
对上她的目光时,他弯了双眸,那一笑,虹桥飞雪皆作陪衬。
她望他许久,春风起时,吹开她满眼灵动笑意,眼角眉梢皆是柔情。
慕容楷懵懵懂懂被抱进一个宽大胸膛,待他醒过神来已至屋内,祖母喜笑颜开,令他唤“父亲”。他望着眼前陌生男子,注意力全在他腰间那把长剑上,他大着胆子伸出稚嫩的手指戳了戳那生硬的剑柄,慕容恪会意,摘下配剑递与他。
慕容楷很干脆地叫了“父亲”,他知道自己拿不动,主动又靠到了慕容恪怀里,任他抱着去把玩那柄长剑穗子。
刘长嫣与高夫人皆大笑,慕容恪无奈揉了揉他的脑袋,三人坐在炉火前叙着家话,新的一年便到了。
入夜,刘长嫣哄慕容楷睡下,回房打帘入了内间。浴室水汽氤氲,芳香旖旎,慕容恪坐在浴桶中闭目养神,裸露在外的胸膛和肩上新旧伤痕遍布。
刘长嫣蹙眉,拿药处理了他后颈处的创伤,以防被水沾湿加重。她取了帕子,亲自为他擦洗后背,感受到那轻柔力道,慕容恪慢慢醒转,他抬手抓住她的指尖,“不过小伤,我无事。”
“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刘长嫣问,她知道燕魏大战一触即发,慕容恪得以回家度过新春是慕容儁额外恩典,恐怕是待不了多久就要返回前线。
他将刘长嫣的指尖抵在唇边,“约莫十日吧。”
取襄国后,冉闵一日没有停歇,已是加紧备战蚕食常山、中山一带,慕容恪不可松懈。他没有在刘长嫣面前提及,但刘长嫣隐约也能猜到。那个人,杀她亲兄爱子,便是百年回首,刘长嫣也不能释怀。
她失神之际,忽然一个天旋地转,水花四溅,待惊魂未定,人已被慕容恪带进了浴桶,刘长嫣顿时衣裙尽湿,她被慕容恪顺势拉进怀里,惊恐下险些失声:“你干嘛?”
水汽打湿慕容恪额间发丝,朗月清风般的面容竟生几许邪魅,他挑眉,“你说呢?”
刘长嫣靠在他潮湿怀中,望着眼前线条坚硬的胸膛有几股水珠混合着他喉间汗液而下,流入水中,清亮水下一览看去,她顿时移开了目光,语无伦次,“你穿衣服,先用膳。”
慕容恪一笑,低首在她耳际温热吐息,“王妃,我在军中从没听说,长年在外征战的人回家是先吃饭的。”
刘长嫣不解这是什么说法,“不吃饭吃什么?”
“你说呢?”
刘长嫣狐疑去想,他灼热的唇已密密麻麻落在她洁白颈间,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后是她细软樱唇,灼热又急不可待。
很快她便软了身子,束发长簪被人摘取,倾落一头秀发,襦裙也不知何时被尽数褪去,周身仅余一抹青苍绫丝绣抱腰,早春山岚般的亮色,掩映其下雪峰浑圆,在她急促的呼吸下,山峦几许耸动。
早先她有几分瘦削,自怀了慕容楷,高夫人着意给她进补,出了月子虽瘦了些许,也不失饱满玲珑,比早前更多几分韵致。
慕容恪眼底烧出罕见的烈焰,直直望着怀中洁玉无瑕,似要将她燃尽。
夜渐渐过去,待云雨暂歇,整个浴室已是一片狼藉。
刘长嫣无力地趴在他的胸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恪一贯克制,自成婚,从未有这般忘情。一时间,刘长嫣不知该如何料理,她抬头,见他正在闭目养神,匀了匀呼吸,起身想要出去,方才站起,慕容恪就睁开了眼睛,一把将她拉了回去。
她重新跌坐下来,以先时那种尴尬至极的姿势,对方还明知故问:“你要去哪儿?”
刘长嫣咬咬唇,“水凉了,我去给你换水。”
慕容恪了然,在她再次行动前,径直抱着她旋身而出。
室内水花已经落了一地,不在乎雪上加霜,可是他却抱着她没有松手。这个姿势,刘长嫣很想抓着他衣服前襟,但是现下,没有衣服,二人皆是□□。
灼热烧满她的脸颊,她道:“放我下来!”
慕容恪衔着不明笑意俯视她,“下去做什么?”
“我......传膳。”刘长嫣有些恼怒,从方才开始,她就刻意压低着声音,以防被门外的信婉听到,现下恼怒也不敢声张。
慕容恪笑意更深,望着她避之不及又羞恼的神情,俯身贴在她血玉般的耳际轻轻说了什么,抱着她就向床榻方向走去,刘长嫣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碍眼的笑容,一爪子挠在了他后脖颈旧伤上。
惨叫声自室内传出,慕容尘走到门前一个趔趄,肩上束发珠链险些打在脸上,她问信婉:“这是贺若阿干在叫?”
信婉守在门前不耐烦道:“大晚上的你又来干嘛?”
“我来吃饭啊!”慕容尘踢踢长靴上的积雪。
信婉道:“太晚了,熄火了,请回!”
“啥请回?爷一路奔回,饭还没混上呢!我不管,我要吃饭!”慕容恪控诉,自打这女人来了,这四王子府都快不是他家了,虽然本来也不是他家。
信婉懒得和他胡搅蛮缠,屋内惨叫声已转为清声朗笑,顷刻间灯息了,她觉得方才准备的羹食也不必送进去了,转头领着饿死鬼慕容尘去了厨下。
慕容尘是真饿了,抓起案上的炮肉烧饼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因是刘长嫣给慕容恪准备的吃食,即便不是山珍海味,也格外家常用心。一道芦菔烩羊肉,一道菰菌鱼羹,佐了肉汁的热汤饼,并七八样牛羊兔鹿炙肉及各色小菜。
鱼肉汤饼的不难得,这严寒未去的,慕容尘竟然吃到了芸苔、香荽和葵菜。芸苔和葵菜分别用热油煎了,淋上豉汁很是甘美清脆。炙烤过的牛心切成薄片加盐豉拌了,撒一把香荽进去,简直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他一阵大快朵颐,还不时吸溜一口热腾腾的汤饼,将葵菜咬得嘎吱脆,一脸享受地问信婉:“这大寒天的,你从哪里弄得这些新鲜菜蔬?”
辽东气候严寒,冬季菜色多以肉类为主,便是王公贵族也鲜少吃到新鲜菜蔬,多是加入大量盐巴做成咸菹,或将生菜藏在地窖过冬取食,纵使保鲜得当,到底无鲜菜甘甜味美。蓟城冬季气候虽好些,这时节也鲜少见新鲜菜蔬。
信婉将羊肉烧饼放进炉中加热,不咸不淡道:“后院有处温汤,我和公主设了暖房,前些日子刚培植出来的。”
“那就是说,我这些日子都有新鲜蔬菜吃了?”慕容尘双眼放光,咧着嘴就去拿信婉刚拿出炉的烧饼。
信婉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这是我要吃的,要吃自己热去!”
慕容尘撇撇嘴,这女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差。不过他心胸宽广,懒得和她计较。
信婉吃完一个烧饼,顺手又拿了一个,烧饼趁热吃最香了。她日常练剑活动量大,不时夜间是要加餐的。
慕容尘吸溜着汤饼定定眉头去看,这女人看着不胖,饭量还不小。
不过,他视线渐渐下移,她生得形体高挑,肩薄腰细,四肢修长,怎么却长了一张和身材不太搭的圆脸?
柳眉杏眼,秀鼻樱唇,吃东西的时候大口大口,虽然说不上斯文,却带动得双腮一鼓一鼓似蜜桃。
慕容尘喉间不禁动了动,撇开平日里那凶巴巴目中无人的冷峻模样不想,这女人竟还有三分可爱。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身上禁不住一哆嗦,信婉正咬了一口烧饼睁着大眼睛抬头看他,慕容尘这角度,只见到了女子清纯娇憨,一时痴了,下意识地夹把香荽给她,“这个夹在饼里老香。”
信婉避之不及,“香什么香,闻着臭虫似的,我不吃!”
嘎?
慕容尘一筷子香荽落地,“什么臭虫!”
这女人,竟然说他最爱吃的香荽像臭虫?
食有千奇百怪,味有各种不同,就拿这香荽来说,味辛香窜,有人闻着是美味,有人闻着就臭了。
信婉白他一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和小阿楷都不吃,公主就爱得很。”
“那你还不爱吃什么?”
“韭菜、芦菔、薤白、芹菜、椿菜......”
“停停停!”慕容尘打断,方生出的几分情思全无,只觉女人就是麻烦,“公主吗你,这挑!爷告诉你,你不爱吃的这些搁辽东,冬天十个八个都没有,可是成全你了!”
信婉翻翻白眼,暗暗骂了声土包子。
慕容尘眯着眼睛靠近她,“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是不是又在骂我?”
信婉懒得理他,啃完自己的饼回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