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津官员的官服花哨,用的是上好的料子,上面的花瓣都是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淡粉色的衣带穿过白玉扣,衬得人面色比桃花还红润。
发冠满是小花,位及青云路的顶端,轻轻摇头便是落英缤纷。
唯一的缺点是拆卸麻烦。
闻霄一点点卸下发冠,又换上青色的便衣,这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几日实在是忙碌,她几乎是住在祈明堂,顾不得太多。祈明堂也有眼力劲,为她收拾出个小屋子专门休憩办公。
闻霄方走出屋,招呼了正堂瞌睡的祝煜,准备回建明殿,就见着辛昇匆匆走了进来。
尚未招呼他,对方先行一大礼。
祝煜倒吸一口凉气,“哥们你存心让我俩折寿吧。”
闻霄瞪他一眼,利索地搀着辛昇,“辛大人不必这样,有事情我们坐下说。”
辛昇瞧了瞧嘈杂的祈明堂,面露难色,随他们走到块空白院子里,道:“实在是难以启齿,还望能与闻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祝煜顿时跳脚,一把把闻霄护在身后,“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也不是不能听,这很龃龉。”
“龃龉?”
闻霄刚想帮他解围,他却自己说:“听也行,千万不要外泄。”
祝煜干笑两声,“我只吃瓜,不传播,守口如瓶。”
说完他乖张地抿起嘴。
辛昇做贼心虚似的拽着两个人的衣襟,又挪了个空地,远离了喧嚣的祈明堂,他才勉强算是安心下来。
“想必我不说,闻大人也知道我为的是什么吧?”
闻霄为难道:“辛大人您还是说吧,我……真不知道。”
“呃。”
辛昇顿了顿,“前两天咱们办的案子。”
他碍于祝煜,不方便明说,闻霄也已经会意。
“我没报,你放心,君侯不在玉津,我什么都没报。”
“那你压下来了?”
“暂时补了一些细节,具体怎么定性,还得请宋衿大人来走一趟。毕竟逮捕文书我也不能压太久,只能说人来了我一定好好对她,绝不让她和朱大人的外甥一样。”
辛昇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祝煜抱起胳膊倚在墙边,“他是想让你直接把宋衿从案子里抹掉。”
辛昇立即作揖,“如果可以,我感激不尽。”
闻霄挑眉,“辛大人一向谨慎,这时候想走后门,是不是太冒险了。你也知道君侯重视这个案子……”
“我明白,但阿衿不能入狱。我答应他了,不可以,一定不可以。”
他像是被噩梦笼罩了,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又被太阳照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只管一股脑地说着。
“我想如果要请你冒这个险,实在是为难你。但你相信我,只要你有求于我,我不会拒绝。”
祝煜刁难道:“只是不会拒绝?”
“万死不辞。”
“倒也没那么严重。”闻霄捏了捏眉心,“说到底她还是宋袖的姐姐,宋袖服役期满,马上要复职,宋家不能这时候出一个犯人。但是!”
她话锋一转,“你能保证宋衿折腾这么多,以后就消停吗?我们能给她擦一次屁股,不能擦一辈子,我们也担不起这么多责任。”
辛昇双手合十,“我明白,我会找她说清楚。只是你要怎么告诉君侯?”
路过了个小官,行色匆匆,还不忘打量几眼三个人。辛昇立即板起脸,一脸凶相,那人立即受惊的鸟似的跑开。
闻霄宽慰道:“辛大人不必紧张,办法倒是有。”
“什么?”
“你得找一个玉津新丧的纨绔,越荒唐越好的无名之辈。他一定要恶贯满盈,喜好饮酒,且死于意外。”
祝煜顿时支起身子,“你找一个背锅的?”
闻霄点点头,“如今只能大事化小,小到只是纨绔子弟醉酒说胡话,死无对证,才算安全。”
辛昇果真办事妥帖,第二天就在玉津主街上找到这么一个人。据说是某个珠宝铺子的儿子,家里子嗣繁多,还讲究吉祥数字,偏偏这人行四,除了花钱一无是处,也就不招人待见。说是大洪水后感染了恶疮,病得说胡话了,还要出去吃酒作乐,前些日子恶疮流脓,不幸暴毙,恰好符合了闻霄的要求。
闻霄写了一个时辰,终于将这奏章写得天衣无缝,前因后果逻辑清晰,能够以假乱真。
连辛昇自己都感叹,“闻大人不去写话本子真的可惜了。”
她封好后伸头朝门外望去,“这几日怎么没见送奏疏的小官?”
君侯不在,奏章也是要照常送到他那边的。祈华堂就有这么一个小官专门做这事,每天在各堂领了成山的奏章,汇总一起送出玉津。
奇怪的是,已经好些天没见过他了。
祝煜几乎是躺着椅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道:“不知道,我也许久没见了,莫非你们君侯趁机偷懒,奏疏一律不看了?”
闻霄默默摇了摇头,“我想不会。”
他们又是并肩出了祈明堂,路过的侍女已经习惯他们这样踱步,也不会和以往那样见到祝煜就战战兢兢,只是微微行礼。
祝煜也似乎真的在闻霄的耳濡目染下,不知不觉温和了许多。
树荫铺路,碎光作花。
人的心情似乎都没那么沉重了,只是静默着,谁都不说话,心有灵犀一般。
难得祝煜安静,闻霄便用余光悄悄打量他的侧脸。
她第一次发现他鼻梁的弧度非常好看,一点也不小家子气。他没有长出温柔的眉眼,现在却眉目弯弯的,应当是非常享受当下的。
“你其实长得蛮好看。”
祝煜愣了一下,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你不是说我满面晦气吗?”
闻霄笑道:“谁让你当时老同我吵架。”
穿过车水马龙的长街,不知不觉走到闻氏大宅门前,祝煜便停下脚步,对闻霄道:“我知道你可以做成任何事,但你还是要小心自身。”
闻霄轻轻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人看一眼少一眼。但万物就是这样,你不知道看到何物、何人,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它。
她轻轻朝前矜持地迈了一步,十分拘谨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抱了抱祝煜。
祝煜顿时瞪大了眼,“你……”
闻霄小声说:“你真的很好。”
“我很好,可你也不愿意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
祝煜忽地噎住,像是嗓子卡了一块干馒头,“你,你,你为何……”
闻霄拉住他的手,“我见到你就欢喜,听你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就生气,听不见又惦记。一物降一物,我想我天生就是要被你骚扰的。”
“可为什么现在说?”
“我也不知道,看你好看我也欢喜吧,祝煜。”闻霄一点点帮他把额间的麻绳扶正,“我很喜欢你,我说过我很纯爱,我现在很单纯地爱慕你。”
话虽真挚,祝煜却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
他能窥探到人世间的缘分,却看不到未来;他知道宿命的悲剧,却不知悲剧的因果。
“闻霄!别走!”
闻霄刚想进家门,就被祝煜喊住。
“你不是约了辛昇他们几个朋友吃酒吗?”
“我……时间还早,钟鸣再去。”
闻霄有些为难,“我要见的人是叶琳。”
“我知道,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介入。”
他倒是十分可信,他极少真正干涉闻霄的决定,无非是婆婆妈妈问东问西。
在祝煜眼里,他本就在休假,所有事情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叶琳来到后,见到手胶粘住似的两个人坐在她面前,多少有些尴尬。
叶琳尚且年少,还是对八卦充满兴致的,反复打量着两个人。
闻霄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耸了耸肩想甩开祝煜的手,对方却死死不放。
她只能悄声说:“别闹,她一直在看。”
祝煜道:“随她看。”
“为什么一直握着手?”
“直觉告诉我,我们最好别分开。”
“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
闻霄只得对叶琳笑道:“夫人,我家空无一物,您想看什么就看吧。”
叶琳今日并没穿丧服,只是一件普通的灰衫子,衬得人形销骨立,单薄瘦弱。
“闻大人家的厨房在哪?”
祝煜脱口而出,“你饿了?我会熬粥。”
闻霄接道:“我会炒点小菜叶子。”
叶琳简短沉默了下,“还是带我去厨房看看吧。”
厨房就在那棵大栾树旁,煮饭时会感觉窗外一片金灿灿,据说是闻缜别出心裁的设计。
叶琳走进厨房并未多言,端起灶台上的大锅,摇摇晃晃就要搬走。
锅子是涂清端图便宜买的,又大又油,摸上去立即蹭一身炉灰不说,里面还盛满了汤汁。
叶琳人瘦小,根本端不住,眼见着要翻了锅,闻霄只得扑过去抢救下来。
叶琳由衷感叹一句,“闻大人神力哇!”
她这时候又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了。
闻霄苦笑起来,“天天帮我母亲,练了一年习惯了。”
她才把锅放下,一转眼的功夫,叶琳人已经钻进灶台里鼓捣着什么。
“你在干嘛,里面很脏。”
叶琳伸出头,脸上已经全是黑灰,“闻大人,要不要进来瞧瞧?”
不等闻霄回话,她又钻了回去。
闻霄和祝煜古怪地对视一眼,俯身探头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原本挡灰烬的活板被推开,里面竟然是一条幽长的地道,深不见前路,若是攀爬也只能一人行。
叶琳小小的身体缩在地道尽头,已经爬进去好远。
祝煜问道:“你知道你家有这么个玩意吗?”
闻霄疯狂摇头,已经心乱如麻。
祝煜便握住闻霄的手,“走,进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