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步床里,江若汐散着一头青丝,正拥着女儿朝里卧着,
她似乎睡得很沉,一截光溜溜的手臂露在薄薄的锦被外头,连带半边圆润的肩头,也在青丝覆盖下若隐若现。
奔波一日的钟行简本已累得倒头就睡,此时异常清醒,
身边的人呼吸很轻,鹅毛般撩在心尖,
暗夜里,钟行简双眸里跳着两簇小小的烛火,比那盏孤盏更躁动,
君子之礼让他不越雷池半步。
没辙,钟行简又悄声去了净室,冰冷泉水浇在身上,过了许久,他才重又换了中衣躺回床上睡了。
菊香今晚守夜,听见世子辗转难眠、一趟趟出去进来,连呼吸都凝滞了。
再次躺下,钟行简挨着床边睡的,特意与妻子拉开一段距离。
睡着了的江若汐很不老实,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就会挨在一起,也没记得她原来这样,还是因为行宫天气凉些,被子单薄她感觉冷,不停地往钟行简身上贴,
左臂卡在他怀里,头也顶着他的肩膀,最后,干脆整个脑袋移上来,把他的左肩当枕头,鼻息蹭在他的颈窝,对着他的颈侧呼吸。
钟行简想要把她推开一些,又怕惊醒贴在她身上的女儿,只能自己尽可能地往外移,最后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
要命的是,她翻身时腿又缠了上来,他忍无可忍地抓住她的腿想将其挪开,却发觉触手可及一片柔软滑嫩。
这一下火上浇油,他急忙把手撒开,狼狈地起了身。
正欲逃出外帐,馨姐儿不安地哼唧哭泣,钟行简不得已又折返回来,抱起馨姐儿,馨姐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抓着他的衣襟又睡熟过去。
钟行简看向床上占了大半个床的江若汐,无奈叫起菊香,“这里不用你守夜了。”
菊香半懵半骇的心神愣了一瞬,赶紧往殿外跑,又想起什么,折回来替世子重新换了床单被褥,自己才退了出去。
天刚蒙蒙亮,江若汐忽得从梦中惊醒,朝外喊人,“菊香,菊香,馨姐儿不见了。”
菊香碎步疾行至床前,凑过来低声道,“夫人,馨姐儿在耳房呢。”
“耳房?”江若汐醒得突然,现在脑袋还在嗡嗡嗡作响,一时间想不明白菊香话中的意思。
菊香想起昨晚的事,一阵脸红心跳,半响,一五一十道出昨晚的事。
末了,忧心道,“夫人,您以前睡得也没这样沉,怎么昨晚馨姐儿吵闹您都没听见。”
江若汐扶扶额角,“以前馨姐儿小,还要留心伺候着世子爷,没法睡沉。现在馨姐儿大了,不用我管,心里没什么记挂的事,当然睡得沉。”
其实以前馨姐儿都是其次,她晚上躺在拔步床外侧,一直都要小心听着钟行简的动静,钟行简睡觉又浅,常常闹得她一晚没法安稳睡觉。
现在想想,日积月累下来,整日操劳还睡不好觉,哪个铁打的身体经受得住。
做人还得自私一点。
都不爱惜自己,如何爱旁人。
就算末了累垮了身体,他们也只会说你福薄命浅,谁会想起你生前承受了些什么。
可能除了自己最亲的父母子女,谁又会真的为你伤心。
不过是转头看新人。
没了太多的爱慕与希冀,江若汐再想起这些,内心已然过分平静。
于钟府他们而言,她只是个外人。
都言娶妻生子、娶妻生子。
将她娶进门,不就是为了生子。
她香消玉殒,没留下子嗣,当然要找下一个人接着生。
这套说辞,如果不落在自己身上,倒是合情合理得紧。
发愣乱想的功夫,江若汐已经走到耳房,想要抱馨姐儿回拔步床上睡。
先惊醒了钟行简,他颀长的身躯窝缩在仅容菊香这种小女子可睡下的小床榻上,纵然是侧着身,仍有大半个身子挂在床外。
听见响动,钟行简不着一刻起身坐在床沿,才抬眸看过来,
他的眼里猩红一片,密密麻麻的血丝密布,挣扎着从漆黑的瞳仁里溢出来,整个眼圈都泛着红,
“夫人醒了。”
开口嘶哑粘泞。
江若汐浅浅回笑,“世子爷昨晚辛苦了,我将馨姐儿抱走,世子爷再睡会。”
菊香抱起馨姐儿,三人重返内室。菊香纳罕地问江若汐,“夫人,您怎么不让世子爷一起回拔步床上睡?”
江若汐疑惑地看她,“哦,我没想到这一层。”
潜意识里,她感觉钟行简不应该出现在拔步床上。
钟行简哪里还睡得着,揉揉酸涩的眉心,方才她俩的低语尽数落在耳边,
眉角突得一跳。
初升的日头露出一角,钟行简的身影斜斜地拉长在这个局促的空间里。
他走出来时,江若汐已经穿戴齐整。钟行简立在那里,两人视线在半空一触,钟行简看到了妻子眼中蒙上一层水雾,疑惑地望向他。
一息间便明白了,等她侍候穿衣呢。
菊香当即出门吩咐侍候梳洗的进门。
钟行简将毛巾放回盆边,气氛一下子又静下来。
江若汐淡淡投过去一眼,故作惊诧,“世子爷,您的衣袍呢?”
钟行简脸上看不出喜怒,唇角缓缓抿直。
江若汐知道定是没人帮他收拾的,“世子爷,我不知道您没收拾衣物,以为您吩咐许立帮您收拾了,要不,我这就遣人回府取?”
廊下的许立隐约听见,吓得小腿打颤。
钟行简心情复杂凝着妻子,“我不说你便不做?”
江若汐眨眼反问,“我不问你就不说?”
钟行简明白了,江若汐是故意的。
钟行简无言以对。
妻子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的喜怒,她不想揣度夫君的心意。
这是告知他以后有话直说。
钟行简转身将要出门,发觉哪里不对,扭头问许立,“这身中衣哪来的?”
昨晚他净身后,分明换了身新的。
许立支支吾吾,干脆跪下,“主子,是,是表夫人送来的。”
叶婉清!
屋内的江若汐眉目微拢,她那么些天盯着静尘院,总算让她找到个空隙。
钟行简回身,漆黑的眼眸落在妻子身上,无端很痛。
凉意顷刻铺满整个廊下,另一条腿也直接跪下,许立颤巍巍说,“今天天没亮又送来一些衣物,表夫人现在正等在院外。”
等着见他呢,许立怎么撵她都不走。
想起上次结结实实的十板子,许立又不敢让她进来,只能等在院外。
昨晚的中衣是他拿给钟行简的。
因为到了行宫,他也发觉夫人没给主子收拾衣物带来。
“我去领罚。”许立知道,今日这顿罚又逃不过了。
钟行简眼眸垂下,刀如锋刃。
“先请表夫人进来吧。”江若汐的嗓音轻柔,从殿内飘出来。
许立站在石阶下看向主子,钟行简猩红的眼眸格外森冷。
仍没说话。
许立把叶婉清叫进院内,她站在石阶下,看向并肩而立的两人,扬起甜美的笑,
“表哥,我先前新做了些衣物,昨日刚做好,就顺道带了过来,想亲手交给你。”
钟行简脸色阴沉仿佛能拧出水。
不接,没衣服穿,接了,又当他是什么人。
江若汐瞥他一眼便知他又矜贵与冷傲着呢,眼梢笑着,“多谢叶表妹,世子爷正愁没衣服穿呢。”
示意菊香拿过包裹,带钟行简进屋穿戴整齐。
一身玄色绣兰草长袍,宽织锦束腰,鎏金扣带,钟行简原本耸拔的身姿更加高大挺立。
站在廊下的江若汐转回身,又朝叶婉清夸道,“表妹的眼光真不错,这用料和样式,都一顶一得很,极称世子爷的气质。”
“表妹真是又温婉又能干。”
钟行简整理着袖边往外走,听见这话,手指微顿,眼底掩过似有若无的冷厉之气。
叶婉清道声“表嫂过谦了。”
心里却在揣度江若汐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生怕自己着了她的道,又在表哥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钟行简行至廊下时,面色恢复如常,“叶表妹有心了。许立,送表夫人回去。”
叶婉清这次没有非要再留,微微福身,轻纱随风摆动,淡淡的幽香传来,甚至清雅好闻。
是下了功夫的。
许立自去领罚了,菊香在殿内看顾着还未醒的馨姐儿,婢女们躲到两侧屋里忙,四处静悄悄的,廊下只剩夫妻二人。
江若汐半垂着眸,从钟行简的角度,看不清她的神色。
蝉鸣躁动,半刻,钟行简才缓声道,“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做得不够的地方不能跟我明说?非要让我猜?或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
这话,他不主动开口说,怕是妻子永远冷在那。
江若汐握着帕子,“世子爷平日无论做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跟在您身后问多了您烦,不问我要猜许久,经常要做两手准备。”
妻子徐徐吐字,不似诉苦,只是在陈述喝水般日常的事,“以前您不知道您要不要出门,我们都先准备衣物,您不出门我们再收拾回去。饭菜每顿也会按您的口味多做一份,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过来,不吃便浪费了。”
说完,江若汐眉眼盈盈,“我只道,你我盲婚哑嫁,凑在一起过日子,各有各的委屈,何苦自己难为自己呢,您干脆一些,我也好张罗不是。世子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没感到什么委屈,
所以,是他让妻子委屈了。
钟行简默然,刚成婚那会,江若汐的确追着他问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有时候他也吃不准,故而嫌妻子唠叨过。
“当然,世子爷或许觉得您的事涉及前院,我们女人又没什么见识,一天到晚不过一日三餐,几件衣服首饰,争来抢去的您都不放在眼里。先不说祖母便是女子,即使您拿妻子当同僚,出门前,总要交待个去处不是?”
说完,江若汐脸上仍然挂着笑,从容恬静地站在那。
她如今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不过,既然他提起了,总要说道说道,总不至于是自己的过错。
钟行简一字一句听完,知道了这些年妻子的难处,面露愧色,
“我知道了。这些年是我疏忽了,以后我有事都遣人知会你。”
江若汐只淡淡应了声,并未过心。
*
避暑第一日便很热闹,男子狩猎,女子赏花喝茶吃果子,
先前大长公主寿宴上有意向的夫人们凑在一起互相试探口风,有些年轻的姑娘公子又凑在一起投壶。
江若汐瞧着,钟倩儿与那日的男子投壶魁首王子瑜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说话,眉宇间似是蒙上山间的水气,妩媚绮丽。
在马车上没来由地说那些话,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
钟珞儿中意的陈向安跟着钟行简狩猎去了,她躲在江若汐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玩乐,倒是有些心神不宁。
江若汐接过她手里的壶,“茶都要溢出来了。”
钟珞儿害了一跳,回过神来放下茶壶,投来不安的一眼,
“大嫂~”
“有心事?”江若汐问。
这次秦昂没有来,没人会找茬,可钟珞儿怎么看着怎么越发不安。
钟珞儿轻咬着唇,手快要把茶盏捏碎了,半响才犹犹豫豫地说出来,
“大嫂,我母亲定不会同意我和陈向安在一处,祖母更不会……听说打猎会有彩头,不知道他能不能拔得头筹。”
定然不会。
他们不是因为这次行宫避暑被赐得婚。
具体上一世行宫避暑发生了什么她不大清楚,只是记得回去后,钟倩儿的婚事落定了。
江若汐安慰她,“不用紧张,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叶婉清被孔兆才缠上了。自从上次寿宴水榭跳舞后,孔兆才每日都会送请柬进府,邀叶婉清喝茶,叶婉清从来置之不理,也不再出府。
纵然孔兆才打听到叶婉清守寡还带着个儿子,请柬也没断过。
孔兆才拦在她面前,笑得殷勤,“叶娘子,孔某是真心实意爱慕您。我虽然现在不能娶你进门,只要你愿意,等我,等我成了礼部尚书,我一定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区区礼部尚书,还不在叶婉清眼里。
叶婉清没有立即拒绝,“孔尚书。”她叫得软糯糯的,挠得孔兆才瞬时六神无主。
孔兆才双眼迷离,色迷迷地摆手,“不行不行,还不能这么叫。”
“不是早晚的事嘛。”叶婉清撩撩耳边碎发,意态婉转,水汪汪的双眸,潋滟红唇,欲说还休的媚态。
“奴家刚好有件事,不知道尚书大人能不能帮我办成?”
孔兆才哪里扛得住,当场应下,“能,能帮,叶娘子尽管说。”
“今晚尚书大人去我房里等我呗,弄点那个,我喜欢。”
孔兆才一下子听明白了,这是想要点媚药,添点氛围啊。
心猛烈跳动撞击胸膛,身躯的躁意和□□烧得他快要失去理智,哪里还等得了晚上,孔兆才搓搓手就想往上扑,
被叶婉清轻巧躲开,“急什么孔尚书。您为尚书之位都等了那么久了,这点小事就等不了了?!”
“等,等得了。”孔兆才收收神,恋恋不舍离开。
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别人鱼钩上的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