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区与十二区交界处,一条干涸的河道横贯东西。
河道宽达数丈,最深处接近百米。
两侧河岸垂直陡峭,截面遍布水流冲刷留下的长痕。痕迹深浅不一,顺着河流方向延伸,尾端直出荒漠边缘。
河道底部堆积淤泥,长年累月干涸龟裂,恰似铺开的大网。
缝隙间填埋大量石块,还有数百年前留下的贝壳鱼骨,绝大多数已经石化,在阳光下浮现灰白色泽。
水月接近尾声,火月即将到来,荒漠变得更加炎热。
烈日炙烤大地,空气中燃烧热浪,岩石被晒得滚烫,在高温中发生崩裂。
靠近河道上游,一片页岩横亘前伸,罩下一片不规则的暗影,成为荒漠边缘难得的阴凉。
暗影下停泊三艘小型飞船,船体涂装伪装色,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除非探测热源,很难用肉眼发现。
飞船停泊数个小时,始终悄无声息。
一天中最热的时间过去,耶里几人才走出船舱,来至飞船正对的岩壁,抓着凸起的棱角向上攀爬,像是灵活的壁虎,眨眼间登上对岸。
几人四下观望,很快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土包。
耶里走上前探手拍了拍,土包随之动了起来,抖掉身上的黄沙,转过头,赫然是提前守在这里的虫族艾伦。
“情况怎么样?”耶里站定在艾伦身侧,拉下脸上的蒙布,声音略有些沙哑。
艾伦从晨起就守在这里,虽然不惧怕炎热,双腿却有些发麻。
他身上裹着防护服,自脖颈以上原始化,变成虫族形态。手中握着一只金属瓶,瓶盖敞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饲养的沙漠毒甲虫潜入沙下,已经成功穿过屏障进入十二区。
“我的美人很能干,它找到了虫群。”
十二区外有一层防护罩,任何人不经允许无法进入。
这层防护看似严密,却也存在漏洞。
在强大的能量屏障面前,异种和虫族寸步难行,无法在地面寻找到通道,小型毒虫却能挖入沙下来去自如,成功钻了空子。
“水月尚未结束,雌虫的吸引力还很强,只要进入虫群,足够掀起一场虫潮。”艾伦双臂触碰地面,覆盖厚鳞的指甲一下下划着,在沙地上留下不规则的图案,“如果我的美人能潜入监狱,我就能看到建筑内部的情况。运气好地话,还能找到谷潜的儿子。”
“小心一点,监狱中有大量的虫族看守。”耶里活动一下双腿,因灌入靴子里的沙粒感到不适。
“我会留心。”艾伦扣上金属瓶的盖子,手指来回摩擦着瓶身。类似的手段他用过无数次,自信能避开监狱看守找到目标。
两人说话时,负责警戒的狼女打出讯号。
“有人来了!”
“隐藏!”
艾伦重新拉起伪装布,其余六人飞身跳下河道,迅速藏进飞船下,动作鬼魅一般。
他们刚刚做好伪装,天空中突现两艘飞船,由远及近,一前一后飞过河道上方,距离最近的时候,能清晰看到船身上象征赏金猎人的图案。
幸运的是船上的成员粗心大意,沿途匆匆扫过两眼,忽略了页岩下方的暗影。
穿过大半条河道,赏金猎人们耐心告罄。飞船提前结束搜寻,很快消失在河道下游。
“这支队伍很陌生,之前没遇见过。”
危机解除,泰德最先从藏身处出现。灰色长袍套在身上,从头至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看样子搜捕还没有结束。”
为抓捕他们,第一区连续发下通缉令,又一次提高赏金数额。
之前的搜捕无功而返,契卡镇中的赏金猎人数量锐减。由于线索缺失,多数人以为他们不会在边境出现,打算去别处碰一碰运气。
新的通缉令发下来,诱人的金额引来第二波人潮,小镇中又变得热闹起来。
“如果我不在通缉令上,一定会设法赚到这笔钱。”恰布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搭在泰德的肩膀上,咧嘴开起玩笑。
“真是个好主意。”
“什么?”
“这次行动失败地话,你没机会动手,我会先砍掉你的脑袋。”狼女中的姐姐反握匕首,盯着恰布舔舐刀背。鲜红的舌头长满倒刺,能轻松刮掉骨头上的碎肉。
被狼女的眼睛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咬断喉管,恰布登时打了哆嗦,连忙摆手表明自己只是开个玩笑。
“什么领赏,千万不要当真!”
“真的?”
“千真万确!”
恰布脸色发白,狼女嗤了一声,反手将匕首收回刀鞘。
泰德嫌弃地推开恰布,不愿和他站在一起。马多克却主动凑上来,大手拍着恰布的背哈哈大笑,直至对方恼羞成怒,脊骨凸起豪猪刺才有所收敛。
艾伦没有加入对恰布的嘲笑。他安静地蹲在原地,双手搭在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坚硬的鳞片覆盖前额,凸起的复眼向不同方向转动,瞳孔中浮现灰白的图像。细看会发现这些图像十分奇特,与艾伦的视角完全不同,分明来自潜入十二区的沙漠毒甲虫。
“起风了。”
艾伦低声念着,又一次拉紧伪装布。细长的四肢收紧,瞳孔中充斥大片黄沙,漫无边际。
沙漠中心,因为一只雌性毒甲虫的出现,引发虫群躁动。
雄虫发生激烈争夺,奋力挤占雌虫周围有限的空间。
聚集到一定数量,虫群开始冲出地下,似黑泉喷涌而出,持续带动沙浪翻卷,波浪状向前推进。
无视酷烈的高温,甲虫群越聚越多,成千上万漫过沙海,铺成黑潮滚滚向前。
沙漠毒甲虫不知疲惫,拥有疯狂的食欲。它们永远不会吃饱,遇到食物就会疯狂撕扯,甚至会撑死自己。死去的甲虫不会被浪费,全部沦为同族的养料,眨眼间被吞噬殆尽。
虫群疯狂聚集,在争斗中陷入饥饿,开启疯狂的杀戮。
黑潮汹涌,蚕食能找到的一切。
遇见机械虫丢弃的尸体,虫群蜂拥而上,咀嚼声不绝于耳。等到虫群散开,地面只见黄沙,连一块碎骨都没留下。
虫群进入沙漠毒蝎的领地,一场冲突不可避免。
惨烈的战斗持续数个小时,漏斗状的沙坑被血浆填满,随处可见残破的尸体,既有毒蝎也有毒甲虫。
日落时分,厮杀终于落幕。
沙漠毒蝎死伤过半,不得不放弃领地逃走。沙漠毒甲虫大获全胜,吞噬掉所有战利品,继续向沙漠深处进发。
虫群迎着落日行进,完全不知疲惫,距离沙漠中心的建筑群越来越近。
机械虫返回监狱后,监狱长和看守收到警报,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虫潮不容小觑,稍有不慎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全体警戒!”
监狱长大步走出办公室,命令放飞机械虫,尽速探查沙漠中的情况。
上百只机械虫从监狱中起飞,掠过广阔的沙漠,分不同方向搜寻虫群的踪迹。
临近傍晚,第一批清晰的影像传回。
“西北方向?”
喻非点开通讯器,将图像投影在半空。
看清屏幕中的画面,身后死一般寂静,许久才如按下开关,接二连三响起抽气声。
“毒甲虫!”
透明的光屏悬在搬空,展示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夕阳余晖染红天空,渲染朦胧的血色。
成千上万的沙漠毒甲虫爬过黄沙,吞噬周遭的一切,沿途没有片刻停顿。
“真的是虫潮……”
最糟糕的预感成为现实。
看守们脸色难看,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监狱长,怎么办?”
以虫群的移动速度,不需要多久就能深入沙漠中心,对监狱造成威胁。
一旦遭遇虫潮袭击,该如何防守,又该如何击退它们?
“开启防护罩,拉响警报。”监狱长负手而立,凝视机械虫传回的影像,神情始终冷静,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
情绪具有传导性。
看守们终于镇定下来,忠实执行监狱长的命令,不再惊慌失措。
“法乌提,你负责指挥。”喻非收起光屏,转身走下瞭望塔。
“监狱长?”法乌提心生不解。
“我需要时间联络执政官。”喻非短暂停下脚步,长靴磕碰地面发出轻响,热风掀起他的长发,火红的发丝遮住半面脸颊,暗红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十二区监狱遭遇虫潮,需要支援。”
十二区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为限制这片区域,监狱中没有飞船,没有重型武器,连激光炮都是轻型。无论虫潮因何发生,都不妨碍他拿来利用,借机向第一区索取资源。
法乌提相当聪明,猜出喻非的企图,利落地接过指挥权,从容开始布置。
“开启防护罩!”
喻非步下眺望塔,红发在风中飞扬,衣领内侧的徽章浮现暗光。
在他身后,一道明亮的光柱冲天而起,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足足八道光柱升空,刺目的光网铺开,顶端倒卷向内,在建筑群上方合拢,组成坚不可摧的能量罩,覆盖整座监狱。
井台同时开启,激光炮向上抬升,银色炮管向外,炮口凝聚白光。
刺耳的警报在监狱中拉响,声浪震荡建筑群,传遍监狱每一个角落。
机械虫全部启动,机械蜈蚣、机械螳螂和机械甲虫涌出监舍和仓库,开始向监狱四周聚集,组成密集的防护线。
警报声突如其来,囚徒们都是满头雾水,搞不清具体情况。
广播声在此时响起,冰冷的机械音重复数次,不断敲击众人的耳鼓,带来一条可怕的消息。
“十二区发生虫潮,数小时候后抵达监狱。”
监舍第五层,看守和机械甲虫前后离开,只有监视器继续工作。
广播声告一段落,走廊两侧的金属门陆续升起,囚徒们出现在门后,表情中有疑惑,有兴奋,也有冷漠,唯独不见恐惧。
“虫潮不该在这时出现。”
“一定存在诱发因素。”
“天灾还是人祸?”
“如果是后者,难道是虫族?”
“真要找麻烦地话,该去上等区,袭击一座监狱算什么?”
众人陷入疑惑,始终讨论不出所以然,纷纷将目光投向灰发老人所在的囚室。
作为监狱乃至十二区的缔造者,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伊戈尔,你怎么看?”一名金发中年人开口。他曾是第二区的治安官,也是议会成员,因涉嫌一场政变被判入狱,刑期一百五十年。
“怎么看?”伊戈尔从书中抬起头,慢条斯理的放入书签,“不管是什么原因,事情既然发生,总要设法解决。”
“解决?”金发男人摸了摸下巴,“以喻非的能力,不该解决不了一场虫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一个老人,脑筋已经腐朽,不如年轻人思维敏捷。”伊戈尔垂下眼帘,话中明摆着敷衍。
金发男人眉头深锁,知道对方在故意搪塞,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走廊尽头,谷绪从床上坐起身,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因警报声响个不停陡生暴躁。
广播再次响起,严令囚徒不能走出监舍。
看守在离开之前锁紧大门,整座建筑封闭,连升降梯都停止工作。
银腹狼蛛从屋顶滑落,位置没找准,滑过谷绪的肩头落在毯子的褶皱里。
谷绪单手按住胃部,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虫潮突如其来,所有人不能离开监舍,意味着今天的晚饭泡汤,他要饿一夜肚子。
饥饿感很糟糕。
旧日的记忆涌入脑海,黑暗、阴森,充满了背叛与杀戮,他的情绪愈发暴躁。
在失控的前一刻,谷绪抬手按住墙壁,能量沿着指尖流入体内,舒缓抽痛的胃部,暴戾的情绪终于得到安抚。
相隔一间囚室,严珣察觉到异样,白皙的指尖划过墙面,金属短暂消失又很快聚合,速度快得难以发现。
“原来如此。”
他歪了下头,发尾垂过腰际,发丝浮现银光,仿佛流动的月辉。
监舍大门外,连接光网的控制台发出蜂鸣,光屏短暂显影又迅速变得暗淡,扭曲的图象消失在空气中,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封闭的建筑内,唯余警报声刺耳,始终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