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的冬天比滁州的要冷上不少,炭火在火盆之中欢腾地燃烧,窗外的雪寂静地落下,在地面和屋檐上积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是燕京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与雪一并来的还有乘胜而归的边境大军。
天将亮时,霍间重带着一队先行人马从城门而入,快马骑至宫闱,向陛下复命。
霍间重今日归来的消息在昨夜就传到了霍府,沉竹一早便同霍任芙一道等在了府门前。
她穿着白色的毛氅,眼神在连绵而下的白雪中失去了焦点。但兴许被站在自己身边霍任芙的欣喜感染,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
她们没有在府门前等上太久,当日光刚好落在沉竹眼睫上时,霍间重的身影出现在了街巷的尽头。
看着盔甲还未褪去的霍间重骑着马逐渐向自己而来,沉竹心中还是不免蓬勃出喜悦来。
“我回来了。”霍间重下马,身上还披着雪意,面上浅笑着,望进沉竹的眼睛。
沉竹一时间愣住了,复杂的思绪混着几分忧伤涌上心头,她侧脸躲避开了霍间重炙热的眼神。
“叶准呢?”一旁的霍任芙按捺不住发问。
“陛下有事留他在宫中小叙,你不必站在此处等他。”霍间重语气冷峻地回答道。
察觉到霍任芙的失落,沉竹握住了她耷在身侧的手,柔声道:“风雪愈大了,我们进屋再叙。”
“兄长可知叶准为何被陛下留在宫中?”
刚落座,霍任芙便急迫地向霍间重讨要问题的答案。
“叶准在边境战场之上立下了战功,我出宫之时向陛下身边人打听了一二,得知应是兆云公主对叶准有意。”
“兆云公主擅骑射,和叶准也算般配。“霍任芙紧握着茶杯的手在此刻松开,平淡地说道:”今日起的早,现下有些乏了,便先回屋休息了。“
说罢,霍任芙便转身离去,留下沉竹和霍间重在正厅之中面面相觑。
“此事来得突然,不知小叶统领是否愿意?“
“陛下赐婚,由不得他选择。“
“那芙儿……”
“霍任芙可将自己的全部心思放在了叶准身上?她若是那般无所谓的模样,我又何须到陛下面前为她求得此缘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给她时间让她好好想清楚罢。”
“既如此,水已备好,夫君一路劳累,不如先去沐浴,好好休整一番。“
话语间,沉竹一直看向霍间重的面庞,那张脸上不见多月征战的沧桑,像是在回燕京之前就打理过了自己的容貌。
“你可想我?”霍间重直接地问道。
自他归来见到沉竹时,他便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那曾被他驱散的薄雾似是又重新笼罩了回来。
“自然是想的。”沉竹浅笑着说道。
可偏偏霍间重从这笑中感受到了冷静与疏离,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这段时间可发生了什么事?”
“夫君是指何事?”
“关于你的事。”
“可是我今日显得憔悴?大抵是因为昨夜因得知夫君将要归来的消息,未休息好的缘故。”
兴许是自己多想。
抱着这样的想法,霍间重不再继续追问,他日夜兼程几乎提前大军两日回到燕京,他的确有些累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屋内积攒的暖意渐渐散去,沉竹在无人处轻叹了口气,心中的难过因刚刚自己面对霍间重时的心动而无限放大,她预感到接下来的每一日都将是一把剜她血肉的利刃,而她四肢被无形的枷锁禁锢,难以挣脱。
燕京城内总不缺新鲜的趣闻,兆云公主的婚事取代在众人眼中已经尘埃落定的皇子妃人选,成了城中贵人们又一个热议的话题。
他们疑惑着公主为何会挑叶准为驸马,明明经此一战升至国尉的霍间重才是驸马的最佳人选。
是因为叶准尚未娶妻或是因为公主先前曾与叶准结缘?无人笃定自己猜透了公主的心思,便又从别的方面思考猜测。
在暗处,将此亲事同政事联系在一起的说法也极为盛行,在这一说法中,兆云公主站在了二皇子一边,景王身边有霍间重一武将得力帮扶,而身为霍间重左膀右臂的叶准是一个保守又有效的选择。
众说纷纭之下,无人在意叶准的心意。
自此事发生以来,沉竹再也未在府中见过叶准,她也只是在霍间重从自己眼前走过时,觉得他身边稀落,才想起叶准来。
霍府中一切如常,霍任芙的状态沉竹也并未发现异样。
只是每到夜晚,除去霍间重的书房重新亮起,霍任芙房内的烛火也长久地不灭。
沉竹无意去打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重新拿起先前放在一边的草药籍册,在霍间重从书房回到主屋之前细细地品读着。
霍间重依旧在沉竹熄灭烛火后的一阵,才进入轻声进入房中,在黑暗中寻到还未就寝的沉竹,将她抱起坐在她刚刚离去的书案之上,极尽缱绻地亲吻着她的唇,脖颈……
在某次喘息之间,沉竹分神问道为什么霍间重总等着她吹灭烛火之后才进屋,霍间重从不回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遍又一遍的动作将她跑走的神撞得更加四散。
沉竹不清楚身体上更亲密的接触是否会将心的距离进一步拉近,但让她食髓知味的快感让她无法抗拒霍间重的亲近。
反正她与他之间不会有正式的道别,自己的血也极有可能在之后的某日将身下的床榻彻底染红,那便毫无顾忌地享受当下的快乐。
思及此,沉竹抱住身前人炙热的躯体,用力地靠近。
沉竹不知晓,在战场上拿刀厮杀出血路的霍间重害怕在光亮之下见到她那双没有爱意的眼睛,只得用她口中的甜言蜜语迷惑自己。
前去滁州参加章征喜宴的日子将近,沉竹一连几日都被霍任芙拉着上街寻一份合适的贺礼。
沉竹在城中有名的首饰铺子中挑定了一套成色尚可的碧玉首饰,霍任芙则在选定贺礼之后,仍在街中各间铺子间徘徊。
“嫂嫂你说,怎样的礼送予公主才不显得寒酸?”
“你未免将此事想的太早了些,如今不过一道旨意,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种种繁杂的事宜一一办完,怎么说也要等到明年去。”
“是我心急,嫂嫂大抵也知晓吧,我这些时日总是在想着此事,我总盼着此事能早些过去,也好让我好受一些。“
见霍任芙面带愁容,沉竹出声安慰道:“若论礼的贵重,公主身为陛下亲女自是什么都见过的,不如送些踏实可用之物也算显得更真心些。芙儿,此事若想了结从来无需等到一年之后,只要你心中将此事揭过去,一切便可豁然开朗。”
霍任芙听后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在街道间徘徊,同沉竹一道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沉竹话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庆幸着霍任芙未追问她该如何去做,大多过不去的人与事是同她现下这般糊弄过去,沉在心中,无人提起便侥幸地当自己也已经忘记。
回府之前,沉竹叫车夫在离霍府不远处的一间药铺前停下。
“嫂嫂最近身体可有不适?”霍任芙担忧地问向沉竹。
“只是最近心神还是有些不安,便想着配副药来安神,芙儿不必为我担心。你先回府,我让沁兰陪我便好。”
“那待会儿我与嫂嫂在府中相见。”
霍任芙不疑有他,等着马车在药铺前停稳,便掀开车窗上的帘布,同车下的沉竹道别。
沉竹带着沁兰走入药铺,先问老板抓了一副安神的药。
随后,她乘沁兰去拿药之时,将预先写好的纸条递予药铺老板。
“烦请您按着纸条上所写,各配两副药,改日同这纸条一并我前来取。”
纸条之上,写着一味零陵香和她从那草药籍册上抄来的打胎方子。
先前在赋凌司之时,她同司使粗略地学过些医术,诊病略有些难度,但辨别平常脉象和滑脉还是有几分把握。
现下虽尚未发生些什么意外,但她到底不想在几月后廷尉府请仵作来为她验尸时,验出个一尸两命来。
“夫人可还有要抓的药?”
从伙计手中拿过药的沁兰,边走到了此时还站在药铺老板前的沉竹身边,边问着。
“今日没有了。你我抓紧回府吧,日头已西沉,芙儿在府中怕是等的急了。”
“好。”沁兰点点头,同沉竹一道走出了药铺才继续说道,“夫人若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可定要同我说,莫不要自己一个人忍着。”
“若是有别的不适,我定第一个同你说。”沉竹笑着同沁兰讲。
冬日的黄昏总是格外温暖些,前些日子接连下的几场雪在街巷之间留下的痕迹在日光之下也逐渐消融。
房檐上的积雪化为水,一点一滴的流了下来,未来得及逃出的水,则在无声之间凝结成冰锥,在下一个春季到来之前刺向地面,变为终将蒸腾消逝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