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一句“可知阿萸在谋划什么”,让曹壬心中一惊,他知陆萸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于是假装疑惑道:“俸卿何意?”
“去年一整年,阿萸时不时去马场,既送小食又送茶叶,也只有我那弟弟太单纯看不出来”陆弘无奈道。
曹壬有感于好友如此敏锐,又愧于自己刚刚撒谎,尴尬无措下尽力按捺,调转视线看着远处逃避好友的追问。
“我早就猜到阿萸所谋为何,只是唯独没想到你竟也跟着参与。”
“我”曹壬刚想说他并未参与,但见好友看穿一切的眼神,只得改口:“朱郎君少年才俊,配得起阿萸。”
陆弘闻之,长叹一声,道:“此人,不适合阿萸。”
至于为何不适合,他没有继续解释,他比今日在场的郎君都年长,自幼跟着祖父游历,他走过的路和见识的人与事比他们都多。
虽然他私心觉得妹妹是优秀的女郎,但朱氏百年门阀,岂会给予厚望的嫡子迎娶庶女?
妹妹的性子,他比所有人都看得透,她看似乖巧懂事、胆小木讷,实际骨子里意志坚定,还特别怕麻烦,若嫁与朱慎,单是朱氏门阀内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够她烦一辈子了。
曹壬听陆萸说过她只是不想被家族安排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订婚,所以便想到了朱慎,他的确是出色的儿郎。
如今听陆弘之言,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魏氏毕竟是好友的生母,他不能用阿萸的原话“我想先下手为强”那个理由来解释,于是只有继续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看着眼前忙着放纸鹞的弟弟妹妹们,陆弘好似松了一口气,笑道:“过了今日,阿萸就该死心了。”
曹壬不解的看着陆弘,见他无继续解释之意,于是顺着好友的目光看向朱慎。
今日的朱慎,浅蓝色交领长衫,长身玉立,挺拔的身姿,怎么看怎么出色。
曹壬依然觉得只有朱慎配的起小友,他们皆是看起来很健康的人呀。
陆萸将纸鹞抛起并快速甩动线,很快纸鹞便越飞越高了,接下来,她根据风速和风向微微调整纸鹞的角度,让它飞的更稳定一些。
此时陆纯的纸鹞刚起飞,陆婠和世子边理线,边聊着天,而曹姒正低着头和朱慎请教着放纸鹞的技巧,朱琳在一旁看着。
想不到隔了一年,陆萸依然是最快将纸鹞送上天的人。
她兴奋的喊:“君期,看到了吗,我的纸鹞飞起来了。”
她边喊着,边笑着向曹壬跑去,手中稳稳握住纸鹞的线,时不时调整着方向,待到曹壬跟前,将把手递给曹壬,道:“你也试试,我去放另外一只。”
一旁的江澈接过曹壬手中的铜炉,曹壬便小心接过陆萸手中的纸鹞,这是一个新奇的体验,纸鹞在天空中翻飞,如同轻盈又自由的小鸟,忽上忽下的,像在和春风嬉戏玩耍。
又一直纸鹞飞上天,陆萸再次欢呼起来,高兴地拉着线向曹壬跑了过来。
曹壬手中的线轻轻晃动着,目光追随着陆萸,春日的阳光下欢呼着的女孩,这样的神态,这样的快步走向他,直叫他觉得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皆在奔向他。
许是陆萸的喜悦之情太洋溢,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朱慎想起那日她说喜欢自由的感觉,那这一刻翱翔天际的纸鹞是否也带着她的自由一起飞翔?
朱琳问曹姒:“阿萸妹妹和你长兄很熟吗?”
曹姒莫名不喜欢陆萸,便不想说长兄把陆萸当小友,只笑道:“陆家郎君常带她和两位阿兄玩,毕竟我两家有婚约,所以也算熟。”
朱琳向来敏感,她看出曹姒没有说真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曹壬看陆萸的眼神很有温度,陆萸待曹壬也很亲昵。
曹姒接着道:“别愣着了,你快让你阿兄教我将纸鹞放到天上呀!”
好友催促,朱琳忙问朱慎:“阿兄可是许久不玩,忘记怎么放纸鹞了?”
朱慎尴尬一笑,再次把曹姒的纸鹞抛起来,这次,终于成功了。
曹姒高兴地在朱慎身边欢呼道:“多谢叔重,快将线给我,我也试试。”
她身体挨得太近,朱慎有意避开,又担心纸鹞的线刮伤她的手,只得小心将把手递给她,再悄悄拉开一点距离。
曹姒却好似未觉,又凑了过来,嘴上说着:“叔重快帮我,我的纸鹞好像要掉了。”
朱慎无奈,唯有接过线,继续帮曹姒调整方向,看来他今天是放不成自己的纸鹞了。
心中一叹,见一旁看好戏的妹妹,眼中多了只有妹妹能看懂的不悦和不耐烦。
朱琳见状,忙掩饰的拿起纸鹞找侍女去了。
陆萸的喜悦感染了曹壬,让他忘却了一直未能痊愈的旧疾,也忘了所有那些压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抑郁之情。
这次旧疾复发后延续时间比以往几次都久,且病情也更重了。
许是离当年医仙预测的二十岁寿限越来越近,夜间的咳嗽愈发止不住,导致他常常睡不安稳,第二天精神也恹恹。
如今看着纸鹞越飞越远,心底的抑郁好似也跟着飞远了,他的脚步不经意间随着陆萸的奔跑变得轻快起来。
身后抱着手炉的江澈看着远处的少主,激动的对身旁的方言道:“我就知道这主意准没错。”
方言听了,也未置一词,只久久的凝视着远处陌生又熟悉的少主。
那是他从未在少主身上见过的松快和喜悦,这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鲜活,也是老王妃一直想要看到的。
那些在背后议论少主少年老成、死气沉沉甚至虚弱不堪的人,若能看到如今的少主,也会为承认自己的偏见吧?
不知不觉间,陆萸不记得已跑了多少圈,春日的风伴随着暖暖的阳光合着她的笑声明媚如枝头的海棠花。
这是她穿越至今笑得最放松最发自内心的一次,这一刻她忘却了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忘记了森严的等级制度下那些未知的命运。
而曹壬也忘了时间忘了病情,也忘了祖母曾一次次在耳畔叮嘱他不可大喜大悲。
他的小友用真诚一点点打动着他,让他开始学会接纳自己的不完美。
奈何早春实在太冷,加之体力不支,没跑多久,他的咳嗽便再也止不住了。
刚开始,他极力忍住咳意,可忍耐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让身体愈发难受,在忍无可忍之时连环咳嗽甚至让他只觉头晕眼花。
陆萸以为曹壬像之前一样咳几声就好了,可这次却一直没能停下,甚至发现他连手中的纸鹞都未能握紧。
曹壬在身体拉致极限而倒下的那一刻看到了那个女孩正带着惊恐的眼神奔向自己。
那双眼睛依然满满都是自己,不同的是此刻满含泪水,他多想和她说“阿萸莫怕”,动了动嘴唇却已发不出声直至进入黑暗。
最先接住曹壬的是江澈,他迅速将曹壬抱起后一脸严肃地直奔马车,方言也紧跟其后。
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在场少年男女都赶了过来。
江澈和方言行动有素,一切忙而不乱,仿若已经经历过许多次这种变故。
陆萸紧紧追在江澈身后,颤抖着声音问,“君期怎么了?他吃了药能马上醒来吗?”
她问着,眼眶发红。
陆弘见妹妹情绪激动,忙道:“你先别急,让君期先休息一下。”
陆萸耳中却听不进劝,她方才明明看到了那么明媚的少年,那一直是她想象中他该有的模样,可怎么才一瞬间,他就有如秋叶一般飘落了呢?
想到她出这个馊主意时候方言的反对,她猛的拉住方言的袖子,呐呐道:“你早就知道对吗?”
方言见陆萸眼中的自责和关切不作假,原有些许怨言也没了,只安抚道:“少主只是救疾复发,女公子无须自责。”
言毕,他转身向大家抱拳行礼后迅速跳上马车。
一切都太快,陆萸甚至都没能看到曹壬是否已经在车中醒来,马车就已扬长而去。
陆婠见陆萸呆呆愣愣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低声安慰,“君期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许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闻言,陆萸这才惊觉不知不觉已落了泪,她举起袖子迅速擦了眼泪后,调整好情绪,回道:“多谢阿姊,方才妹妹被吓到了。”
妹妹又变成了那个懂事隐忍的模样,陆婠心中虽有不忍,但只安抚的拍拍她,“既是被吓到,就让阿兄先带你回去吧。”
陆弘也担心好友,便答应了妹妹的提议。
陆萸已经完全隐藏好情绪,她先去将自己和曹壬落下的纸鹞捡起来细细收好交给木槿以后,行至众人面前,衽裣行礼,“今日风有些大,我便先行回去了,扰了大家的兴,还请见谅。”
陆萸总是这般行事谨慎又周到,陆纯不甚在意的笑回“阿萸不舒服就先让阿兄送你回去吧。”
陆萸再次行礼后,这才随陆弘转身离去,她来的时候和陆婠同乘牛车,回去时候骑的是部曲的马,木槿便只能留下。
待陆萸兄妹走远了,朱琳见世子兄妹对此番变故无动于衷,悄声问曹姒“翁主的兄长经常这样吗?”
曹娰对祖父祖母只关心长兄早已不满,若非母亲常常教导她不可不敬兄长,她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她淡笑道:“阿兄常年卧病在床,晕倒已是家常便饭,是陆家女郎胆小罢了。”
胆小如鼠,遇事一呼一炸,庶女就是上不得台面,她在心底补充。
话题扯到好友的妹妹,朱琳尴尬一笑,忙道“方才我也被吓到了,不严重便好,我们还是继续放纸鹞吧。”
这也是陆婠第一次见识这种变故,但常年养成的性子和陆氏良好的家教让她没有过多的情绪外露。
她知道世家大族兄弟姐妹间有隔阂的很多,更何况南安王府,但当世子没有打断妹妹的言论,也没有回府的打算时,她心底忍不住有些失望。
不过,她仍然是那个识大体的世家嫡女,很快就调整好心态,陪着一起放起了纸鹞。
陆氏兄妹虽然快速追了上去,但南安王府的马车皆是健马,马车早已不见踪影,陆弘便提议先回陆府准备一番再去南安王府。
陆萸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方便上马而扯坏的裙摆,以及骑马奔驰下被风吹乱的发髻,答应了陆弘的提议。
不多时,陆萸已准备妥当,见停在门口的马车,没有犹豫钻了进去,见嫡母魏氏也在车内,忙行礼“母亲安。”
魏氏做事向来周到,此番踏春出游是陆氏兄妹发出的邀请,如今出变故自是该亲自登门。
她早就知道小女儿和王府的嫡长子有些缘份,也从未干涉小女儿频繁的去王府。
那少年她见过,一副无欲无求,慈悲缅怀的模样,而小女儿年纪尚小无需担心传出什么谣言。
她颔首,回道“听闻你被吓到了,如今可恢复了?”
陆萸忙端正身体,恭敬道,“谢母亲关怀,女儿已无碍。”
魏氏见小女儿一脸严肃的靠着马车壁,笑道:“无需紧张,你既是君期公子的好友,去看望他是应该的。”
陆萸听了,心底放松了下来。
“君期的纸鹞是女儿做的,女儿不知他的病这般严重”她忍不住开口。
其实她内心既自责又担忧,怕以后再也不能去王府看曹壬了。
魏氏听了,笑笑安抚道:“无需自责,大家的本意都是为了愉快的踏春,我们不是医者,又如何能提前看出他会发病呢?”
许是魏氏的安慰有些作用,又想到南安王府还有徐医仙,陆萸心里也不再那么悲观。
南安王府,看着趟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长孙,老王妃又急又担忧,方言去朱家借名医迟迟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