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还觉得,你有做交易谈条件的资格吗?”
“确实没有了。”五四三苦笑,“事已至此,从今往后,我伍似山任凭你们差遣,绝无二心。”
江起舞很满意,这才把桌布给掀开,还他眼前一片清明。
五四三有些紧张地说:“那我便先老实说了,其实……其实从头到尾我的目的都与拐卖无关,那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我是为了……为了杀你取血。”
呵,果然,江起舞以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祝余亦是如此。
五四三再一次表忠心:“但这个,这个想法已经是过去式了!之前是我鬼迷心窍,太过不懂事了!”
江起舞早已听够这套说辞,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不耐烦道:“行了,你的这些表面话我也不爱听。”
祝余随即道:“这样吧,你先说说看,那把刀有什么讲究?”
五四三的手还被拷在背后,腿也被绳子一圈圈牢牢捆住,全身上下只有头是自由的,只得伸长了脖子去找地上两卷简策的方向。
“用红色麻绳捆着的这卷竹简,上面记录的就是那把刀的来历和用途,黄色麻绳捆着的那个,是我前几日所作所为的出处,也和江小姐有着莫大的关联。”
祝余问江起舞:“与你有关,你来决定吧,先看哪一个?”
江起舞蹲下身,解开红色麻绳,“从这开始吧,听故事也得有个主次,最重要的得放在后头。”
她本想在展开简策后将其拿起,站着与祝余一同浏览,不料在她起身的过程中,串连竹简的绳子突然有几处断裂,导致简策当即就有散开的趋势。
江起舞倒抽一口气,有些束手无策。好在祝余眼疾手快地搭了把手,才不至于彻底散开。
祝余看着江起舞面对自己有些无辜的眼神,想到若是一只小猫在无意中打翻了易碎品,大概也会是这种眼神吧。
笑着的同时安慰的话脱口而出:“没事,这不是没散开嘛。”
江起舞被这一笑弄得有些失神,但又立马回过神来。
因为五四三十分不合时宜地替他自己找存在感:“抱歉啊江小姐,我应该提前说的,这东西从哪来的我也说不清,但多半是有点年头了,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江起舞用他的话术回过去:“马后炮的话,你也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看上去脆弱得很、不是很经得起挪动的简策被放置在桌面上,其上一段蝇头小楷向后来人讲述着那把刀的故事。
“世人以为影,然似影非影;左右以为人,然似人非人。以影祭炉,得之以魍魉。若持魍魉,入心三分,则似人非人者殁,而其血存于魍魉,与生时无异。”
这一段话读下来,江起舞只能说猜出了一半的意思,而这一半猜得对不对尚不可知。她正准备开口与祝余讨论,又想起对五四三的防备还不可全部卸下,于是话头一转,先问五四三:“你这有耳机吗?”
两分钟后。
五四三被戴上了头戴式耳机,皱起眉头听着声音调至最大的摇滚乐,在心里疯狂祈祷这一段赶快结束,否则他八成是逃不过耳背的后遗症了。
祝余见此场景,很是服气:“百密而无一疏,也不过如此了。”
原以为江起舞会得意地回应这句话,但她却格外认真道:“现在的情形是,他知道我并不了解他,我却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少了解,我又怎么可能让他在旁听着,给他继续了解我的机会呢?”
“即便他做出了绝无二心的承诺,但这世上最不缺的笑话,就是在听信承诺的过程中受骗。”
“我不想受骗,所以只听,不信。”
江起舞说的是五四三,祝余却想到了她自己:那你也听到了我的承诺,你相信了吗?
这句话没有被问出口,因为她其实感受到了来自江起舞的信任,会说出以上那些话的江起舞,毫不吝啬地将最宝贵的东西给了她。
只是,她却有个念头,答案如果是没有,会不会更好一些?
而江起舞,在目睹祝余的神色于短时间内变化了好几次后,才发觉自己说得似乎不太妥当,本想转换话题翻过这一篇,又觉得还是直言比较好。
“我不干指桑骂槐、拐弯抹角的事。”
祝余明显愣住,几秒后才有了反应,笑着说:“嗯,我知道。”
江起舞:“那……言归正传?你觉得简策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看懂了吗?”
祝余以食指抵在竹简上,一边慢慢滑过上面的每一个字,一边说着:“世人认作是影子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影子,只是与影子相似;周围人都认为是人的,其实不是人,只是像人而已。”
“用影子祭炉,可以得到……得到一种叫魍魉的东西。”
“拿着这魍魉,让它进入似人非人者心脏的三分深处,就可以杀了他,但他的血被会保存在魍魉中,仍然像他活着时那样,保留血的……活性?”
“如果让我来解读,我认为大致是这个意思。”
江起舞呢喃道:“魍魉……”
她想起五四三刚刚说的那句“杀你取血”,所以,那把刀就是魍魉,而她就是似人非人者?
江起舞:“那刀呢?”
祝余寻来递给她。
到手后,江起舞便从上到下把它看了又看,刀柄、刀鞘、刀身,各处都不放过,终于在血槽里找到了被刻上的、蚂蚁般大小的“魍魉”二字。
她这才确定下来,“这把刀就叫魍魉,是在铸造的过程中用影子祭炉得到的。”
说完后又理解不了这句话,“什么意思?用影子祭刀?这怎么祭,影子不是和它的本体分不开的吗?难道直接把本体丢进炉里?”
祝余:“不,你看第一句话,世人以为影,然似影非影,我们现在叫做影子的,其实不是真的影子,所以后面提到的铸刀用的影子,应该指的是真正的影子。”
江起舞:“这话说得不免有些奇怪了,我们现在叫做影子的,其实不是真的影子,但,称呼难道有真假之分吗,所有人都认为一样东西是影子,那它不就是吗?”
她指着五四三身下的椅子,“就像这椅子,如果在最初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大家就管它叫桌子,你先别笑,那它今天就是桌子,而不会说,它是一张假的桌子。”
祝余:“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觉得你说得有理。或许,就是顺着这个想法往下想呢?”
江起舞默了默,然后问道:“你是说,最初被叫做影子的,和现在我们看到的影子,并不是同一种,只是一般人看不出区别而已。偷梁换柱?偷天换日?”
江起舞越说越不相信,全世界有多少影子,在无人知晓间将它们全都替换掉,这怎么可能呢?
可祝余居然认真地点起了头。
“假影代真影,且不看这个说法的可靠性,但这卷简策似乎是这样认为的,至少目前只能想到这个理解,是比较符合这段话的意思的。”
江起舞被说服:“好,暂且这么理解。所以铸造这把刀的人,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了真正的影子,并且把它丢进炉子里,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见到的这把刀,这把五四三想要用来杀我的,叫做魍魉的刀。”
“噢,看来,我就是这上头说的那个似人非人者了。”
祝余:“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说过了,我不会害怕。”
江起舞不承认,只风轻云淡道:“我是在等你分析后面的内容。”
祝余无奈地笑,“好,是我多心了,误解了你的本意。但你应该不介意我再多说两句题外话吧?”
江起舞:“你说。”
祝余:“人只不过是一个物种,这世上物种千千万,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哪个物种比其他更高贵。”
这段话深深触动了江起舞,她收起伪装,坦白道:“如果你是我在这世上认识的第一个人,那对我来说一定是件很幸运的事,当然了,现在也不晚。”
祝余帮她把碎发抚到耳后,“你会这样想,我才是该觉得幸运的那个。”
“唔,今天好像知道了不少关于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怎么样?”
江起舞自然回答:“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洗耳恭听。”
祝余:“想起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是个孤儿,小时候没少受周围人的欺负……”
江起舞:“你说过的,我知道。”
祝余:“不,你不知道,受欺负不仅仅是因为无父无母,而是我在别人眼中和他们不一样,是个奇怪的人。”
江起舞:“因为你对不寻常的灵异奇闻非常好奇吗?”
祝余:“……嗯,所以,我从小就和所有人都不亲近,即便亲近过,最后也都背道而驰了。我也不喜欢他们,甚至说,我不太喜欢人类。”
不喜欢人类。
江起舞笑,“你不是人类吗?哪有人迁怒迁到自己头上的啊?”
祝余嘴角微挑,“今天你见识到了。总之,我也曾经是别人眼中的异类,但这不是我们的错,是那些人的错,是仅仅因为和他们不一样就选择孤立、驱逐的人的错。”
“是他们太过狭隘,而不是我们不够合群。”
江起舞:“你说得对。难怪,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
“江小姐!祝小姐!需要我小伍帮忙吗!需要的话随时喊我就行啊!”
五四三大于一百二十分贝的声音突然响起,无情地打断了江起舞的话,因为他觉着这两人越看越像闲聊,但他已经快要遭不住耳机里的音量轰炸了。
而江起舞和祝余,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一吓之后也没有心思再继续互诉真情的环节了,于是江起舞对五四三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重新聊回了简策上的内容。
江起舞:“左右以为人,然似人非人,指的应该就是我了。在这世上,除了你以外,不,现在可能多了个五四三,除了你们,其他人都看不出我与普通人有何差别。”
祝余:“也有可能不只是你。”
江起舞:“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会有一个群体?”
祝余:“你有记忆是从五年前开始,当时你感觉被不知名的东西牵引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进了一个深山里的山洞,在那找到好些奇珍异宝,所以从没担心过钱财的问题,对吧?”
江起舞:“没错。”
祝余:“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岁数?”
“啊?”江起舞陷入沉思,最后开玩笑道,“我只能说,一定不会小于五。”
祝余点头:“这么回答是对的。如果大于五,是不是代表你在五年前失忆了,那么那些奇珍异宝就有可能是你自己藏在山洞里的,是失去的记忆在冥冥中带着你找到它们。”
江起舞明白了,“如果等于五,那个山洞就很有可能与我的……我的同类有关,我们虽然互不认识,但仍然存在某种关联,或者说某种交流的方式,能够让我自然而然地找到那个山洞。”
祝余:“这是一种猜测,但我觉得不无道理,我更倾向于相信你是有同类的,至少曾经有。”
江起舞:“可是准备那样一个山洞的意义在哪里呢?就为了让我衣食无虞?”
祝余笑,“这还不够重要吗?否则你现在有闲情逸致寻找生命的起源和意义吗?”
江起舞无法反驳,如果她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她肯定不会因为偶然在酒吧里听到一句话就往来月镇跑,也不会过分纠结于自己到底是谁。
“好吧。总之这把刀就是针对我,或者包括我的同类,针对我们而铸造的,提供了一种可以杀死我们的方法。”
江起舞抬起手臂,看着已经有明显好转的伤口,“这个倒是好理解,因为我似乎不太容易被杀死。”
祝余:“你确定只是不太容易?我把你从指月寺附近带回家的时候,生怕被别人看见。那种程度的伤,一旦被人看见,恐怕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江起舞:“没关系,真是那样的话,等我好了之后会替你解释的。”
祝余:“那,多谢你?”
江起舞应下:“不必客气,互帮互助而已。”
“不过我不太想得通,我和真正的影子之间是存在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以影祭刀就能杀了我,这会和我并没有影子……呃,没有世人称之为影子的那样东西,会和我没有假影有关吗?还有,存住我的血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