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普还是不死心,当晚回了家就注册了昵称为一串乱码的微博账号,在当初那条爆料微博下留言,叙述今天的全部经过。
但这种“我也……”的格式网友们见得多了,自然不信他,凡是一有爆料,粉丝就认为是对家买来水军抹黑,周普不知道谢慈的对家是谁,但是做他对家还挺倒霉的。
其实他和谢慈彼此的伤情半斤八两,按理说不算吃亏。但他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明明已经看见了那精致假面之下的丑陋面容,却无力揭露,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仍然被捧在高台之上,继续以温柔无害的形象戕害他人。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信念的动摇。
他以往的观念是:对是对,错是错,对不应该向错让步。错的人理应受到所有人的审判和抨击。但当作恶的人掌握一定话语权,最先接受审判的反而是揭露人。
然而周普知道自己并不完美,他不警惕,也不镇定,他连证据都拿不出来,他经不起审判。
这天晚上,周普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中间醒了一次,盯着月光钻进来的缝隙失眠半宿,之后又囫囵地睡去。
然而,无论他emo不emo,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他睁眼时,男人背对着他,只能从全身镜里看到半张脸。
陈在林正细致地打着领带。
“周日是曹硕女儿的满月宴。”陈在林说,“我去跟着准备一下。”
周普一个打挺坐起身:“我也去,你怎么不早点叫我起来?”
“你今天恢复好了?而且。”陈在林单手扯正领带,走近,大拇指腹摁了下他眼下的乌青,“昨天不是失眠了?”
周普哑然,原来他都知道。
沉默半晌,他揭过这篇:“他女儿叫什么?”
“曹斐然。”陈在林说。
“庄菲姐的菲?”
“文采斐然的斐。”
“哦,一会儿我还跟你一起去。”周普说着捞起手机看时间。
屏幕上有何一轩早上八点给他发的消息:[小普,你之前不是把我那把电吉他拿回家了?我今天下午想用一下,在夜色酒吧。]
周普敲字:[好。]
很快,何一轩又给他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周普没再回话。
昨天何一轩不肯信他,这让他对何一轩很失望。
但也到不了厌恶的程度,毕竟这人还把吉他借给他,虽然糊涂,可本质上不坏。
只是何一轩对谢慈的态度,让周普觉得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在他所受到的教诲之中,他接受的是“天道酬勤”,始终不能接受的是“人上人”。
既有人上人,那就有人下人。但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如果要分三六九等,那么高风亮节者为上,卑鄙无耻者为下。
但是呢,当他身无分文的时候谈众生平等,大概会被认作是一种假清高、一种自我安慰。
所以他现在不说,他要等自己牛B大发了再说这种话。
思考几秒,周普抬眼,告知陈在林:“你去找曹硕吧,家里那把电吉他是我借何一轩的,我先去还给他。”
陈在林都懒得说他这朋友,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拖延时间。
他淡淡说一句:“他是秃顶么,总是戴个冷帽?”
“……不是秃顶。”周普说,“我送完吉他就回来,这几天先不去驻唱了。”
陈在林私心不想让他再去见这个人,但是妥协了一瞬,还是问:“在哪?”
周普:“夜色酒吧。”
“下午我送你去。”陈在林说。
周普:“行吧。”
之后,陈在林带周普开车到曹硕预订好的宴客厅,曹硕一下就注意到周普的状况:“这小朋友怎么了?手上打着绷带,脖子好像还有点青?”
曹硕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别用这糟心事扰他心了。
周普编瞎话:“不小心摔着了。”
“嗯,走路不长眼。隔两天才能恢复。”陈在林配合着周普把这个谎圆过去。
周普:“……”
“哎呦,那还大老远过来干什么?”曹硕没多想,说,“赶紧先坐那歇会儿吧。”
周普看了一眼陈在林。
“嗯。”陈在林说,“去吧,玩会手机。”
满月宴的准备也没什么特别高难度的事,准备邀请函,清点物品等等一些杂活。
一切准备工作结束到下午,他们留在那里吃过晚饭,陈在林便开车送周普到夜色酒店。
临到了门口,曹硕又打来电话,说是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陈在林抬起下巴,示意:“赶紧送了东西就出来。”
晚上七点,夜色内部刚刚开场没多久,李潇哥有事出了省,这几天都不在。
吧台前是暂时顶替的陌生调酒师。为了昨天的事他们还交谈过,但调酒师一概不知情。
于是周普穿越人群径直往里走,休息室却空荡荡,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把电吉他放置在木桌上。
刚要原路返回,手机在衣兜里震动,他以为是何一轩给他回信了。
但定睛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通,一个令他厌恶的声音却从电话那边响起:“周普。”
听清是谁的声音,周普的脸沉了沉,片刻后弯起一个明媚的笑:“大明星,还有空给我打电话呢?看来我那天打你打得还不够狠,是不是还想挨两拳呢?”
说话同时,打开录音。
他昨天给过谢慈电话号码吗?好像没有吧?
谢慈道貌岸然笑道:“周普,我们那天的事还没谈完呢。”
周普嗤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如谈谈你是怎么给我下药,把我诱拐到酒店,这种事捅到各大媒体,你的明星也别做了吧?”
被威胁的谢慈不怒反笑:“我记得那天我应该只是叫你去酒店谈一下合同吧。是你自己要来的,我又没架着你来,现在又来污蔑我潜规则?”
污蔑两字咬得清晰。
他用无辜的口吻说:“素人碰瓷明星的事件我见得多了。我好心帮你你反而想害我,你要拿到媒体上说事也没关系,我相信大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谢慈想到昨天自己竟然被这个少年人打得破了相,就恨得牙痒痒。
他字字咬着重音,带着威胁的味道:“我说了,我们上回的事情还没有谈完呢。虽然你出言不逊,但我也可以原谅你,继续把上次的事情谈完,我还是很希望和要和你合作的,毕竟不能埋没人才。”
这人句句滴水不漏,说辞冠冕堂皇,脑子里还不是想着最下流的事情。
“滚,臭傻B。”
周普知道从谢慈那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了,就利落地挂断电话。
随后平复了一下心情,往夜色外走,陈在林还等着他呢。
但舞池下人群太过拥挤,他在半路上撞到了别人,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抬头时,比周普还高的壮汉一言未发,紧紧盯着他。刚安顿下的心又吊了起来,或许真的受了陈在林的影响,他竟然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劲。
舞池周围不止一个人,混乱的音乐震耳欲聋,再抬眼,有些人就离他更近了一些。
他俨然成了焦点,周普心里升腾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打算先走为妙。
可下一秒,就被人从身后攥住了手腕。
壮汉的手劲很大,周普猛地发力,肘击他身后那人的脖颈,对方呻吟地捂住脖子。
他灵活地逃脱了禁锢,钻入人群的缝隙中。
还有几个人表情诡异的人守在酒吧的门口。
该死!陈在林还在门口吗?
周普清楚夜色的结构,就穿过人群往里跑。
途中,迎面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怀里的味道却让他在一瞬间心有灵犀地明白是谁。
鼻梁阵阵发麻,但周普来不及去揉,压着声音喊:“陈在林,谢慈那个傻逼来找我了!”
混乱中,他被拉着走向厕所。
周普视线扫过厕所的高高的小窗户框:“你快托我从窗户出去。”
陈在林眉头一皱,视线下移,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两秒,然后说:“你进不去,窗户框很小。要是卡住了很尴尬。”
周普心道那就不是尴不尴尬的问题了,那是能不能跑掉的问题。
周普:“那……”
“跟我过来。”话音未落,他就被陈在林拽着带进了厕所隔间,落锁。
等了很久,等到终于可以确认安全,他们才从隔间出来。
厕所现在没人,陈在林摁着洗手液在镜子前洗手。
周普一边照做一边说:“他想干嘛,把我抓走吗?现在不是法制社会?还有这种事。”
陈在林就自动水流冲洗泡沫:“可能就是气不过想找人揍你一顿,毕竟他是公众人物,不是□□。”
周普:“那这回能报案了吧?监控看着呢,这么多人围追堵截我,绝对犯法。”
陈在林扯了下嘴角,平淡道:“这不和昨天一样?原因说不清,到时候他们打死不认还是没办法,而且也是未遂。”
“未遂就没错了?难道我遭了难了才能制裁他。”周普心里不平,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要不我假装……?”
陈在林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截住话头:“别胡说八道,昨天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去危险的地方,把自己搭进去?”
周普使劲地揉搓着手心,泄气:“所以我还有什么办法?”
酒吧厕所昏暗惨白的灯光,映出镜面里默然的面孔。
陈在林看向镜面,良久,开口:“扳倒一座靠山的办法,就是去找另一座靠山。”
以他的观点,对付特权只能用特权。
周普就着这思路,默然两秒:“但靠山凭什么相信我?”
毕竟他空口无凭又一无所有。
花钱吗?他没钱。
用谢慈提的那种方式?
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傍上别人对付谢慈,和傍上谢慈获得名利场的入场券,这两者,究竟有什么本质区别?
陈在林复又垂下眼,看着洗手池里打着旋的水流一言不发。
——所以这对他们来说是死局。
按照周普乐观主义的观点是,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当然,在特定的路上,确实适用。
但按陈在林悲观主义的观点,在关系社会中,资源持有者的机会大多留给血缘关系者和性缘关系者。
现实中是非对错没那么分明,其实很多人都会选择帮亲不帮理,而没有亲人的他自然处于劣势。
如果周普能被这条规则庇护,人生也就会像开挂一样爽。
可他偏偏不是这条规则下的受益人,大多数情况反而是那个牺牲者。
他本可以靠这条规则翻身,但他不愿接受,那么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只能被这条规则碾压。
陈在林早就切身领会过,也习惯了麻木不仁。
“以后别在这里驻唱了,谢慈盯上你,可能会找你麻烦。”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周普说,“现在回家。”
打断的声音近乎冷酷,妄图用一句话将其一笔勾销。
最无奈也最有用的办法是像他一样,不去听,不去看,不去管,不妄想改变,接受、习惯、遗忘。
耿耿于怀只会像那个爆料的女人,几乎疯掉。
周普几乎是被陈在林护送着上了车。很快,这辆二手车驶上回家的道路,车厢内引擎运作嗡嗡。
坐在后车厢,周普和老板虞岚说明要辞去兼职,昨天申请调酒吧监控的事也是远程联系了她,虞岚便详细问了几句。
周普没多说,就说是有别的事情要做,腾不开时间。
虞岚便答应了。
三言两语结束了自己在这里驻唱的生涯,周普了无生机地歪在窗户框上,脑海里突然冒出刚才的疑问:谢慈怎么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怎么知道他在哪?警方应该不会给吧?
带着疑虑,他打开微信。何一轩的消息横在上面很久。
何一轩:[小普,我刚过来,你在哪。]
周普:[我回去了,吉他给你放在休息室了。]
周普:[我问你件事。]
何一轩马不停蹄地问:[你今天不驻唱了?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周普干脆利落道:[以后我不在夜色驻唱了。]
周普:[我想问你,谢慈问你要我的手机号了么?]
沉默良久。
何一轩:[那我们什么能再见面?]
周普思路被他带跑了,好歹萍水相逢一场,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什么时候他倒是没想好。
就这么思考的几秒,何一轩蹦出新消息:[你别这么就把我丢下。]
表情包:[猫猫哭哭。]
周普隐隐约约感觉这话说的怪。
Dreamer:[怎么就把你丢下了?这里对你又不是什么虎穴狼窟。]
何一轩:[可我喜欢你啊。]
周普一愣。
周普:[你开玩笑。]
何一轩:[真的,所以能不能。]
下半句还在输入中,周普手速飞快地拦截。
Dreamer:[抱歉。我只把你当朋友。]
Dreamer:[我只想知道,刚才谢慈怎么知道我在夜色?]
何一轩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是我告诉他的。]
猜测得到证实,周普火气一下就上来,直接甩了一条语音过去:“我昨天跟你说他不是好人,你还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和他串通害我?”
听着后车厢的动静,陈在林眸光一闪,却未置一词。
何一轩还在劝诫:“小普,慈哥不是那样的人,你们之间可能有误会,他可能只是想和你聊聊。”
这人是太相信谢慈还是太不相信他了?
周普一时气极,说:[我们连朋友都不要做了。]
然后干脆拉黑。
拉黑完,周普胸膛起伏着平复一会儿情绪,又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微信头像好半晌,然后把头像也换了。
这才再次抬头看向前方,驾驶位露出一截男人的小臂。
临昭的大厦在眼角退去,中国结挂饰轻微晃动着,后视镜里的面容冷淡,旁听着他的对话,还一贯保持收拾残局的冷静。
何一轩喜欢他……为什么好多事情都被陈在林说中了?
周普双手搓了下面部,又垂落,崩溃里夹着深深的无力感。
陈在林第一时间找到他,第一时间查监控,第一时间报案,但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因为他不够努力不够聪明吗?明明已经做得够好了,可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所以有时候把一件事情的失败和无能为力,完全归咎于一个人不够努力,是不是太过潦草了?
与此同时,周普心里又涌上自责:陈在林已经帮他做得够好了,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自己为什么那么蠢?当时自己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等一下……蠢?这不是陈再林之前对他的评价吗?这像一个闭环,周普在这瞬间,突然理解了陈在林的感受。
他茫然的内心此时竟有些动摇:如果坚持换不来他想要的结果,天道也不一定酬勤,那他还有必要坚持吗?
周普抓抓头发,烦躁无比,很多种观念在脑海里冲撞,他想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所以摇摆不定、迷茫又焦虑。
也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而自己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远远要比别人的指责更难过。
陈在林暗暗地从后视镜送去一眼。
此刻的周普蔫了吧唧的,像一株被风雨打击得垂了头的植物。
受打击了么?
也罢,多认识一下人心的险恶,也能多长点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