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逢予日渐沉默下去,找回妹妹的喜悦在一件又一件事情中变成自我怀疑。
如果说越冬一开始的抗拒是对推翻过去十四年生活的恐惧,那么跳江寻死就是她对侯府千金最决绝的否定。
每一个提起许侯府真千金的人,都会知道她在被寻回的路上求死,她宁死也不认。
都是侯府一厢情愿。
越冬倚在床上刺绣,想到什么就绣什么,许逢予最近老来守着她,若非她已经十几岁,只怕连晚上都要盯着。
“你是不是开始烦我讨厌我了?”越冬问。
许逢予一怔,道:“你怎么这么想?我只是有点累,并不是烦你讨厌你。”
越冬有些可惜:“那我还要做什么你才会烦我讨厌我呢?”
许逢予脸上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为什么?”
越冬笑道:“因为我讨厌你们啊。”
许逢予又看见广陵府那天晚上见到的恶鬼,越冬一次次蹂躏许逢予的心,她不需要哥哥,也不稀罕来自哥哥虚伪的关心。
那些她曾经珍视过的美好,最后都化作一柄利剑,刺得她体无完肤。
“没有人会讨厌你。”许逢予强撑着说出这句话。
越冬不信:“是吗?”
讨厌她的人可多了。
上京的繁华,甚至还没有到达就已经能感受得到,高低粗细的声音交错杂乱,进到人耳朵里的时候变得一团模糊,让人什么都听到了,但又什么都没听清楚。
越冬垫着脚勾着头往外看,两个侍女战战兢兢地扶着她,生怕她一个不顺心就往水里跳。
许侯爷特地过来和越冬说:“我们到家了,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家人了。”
越冬说:“已经见到了。”
“哦?”徐侯爷高兴起来,以为她终于接受认可了自己,许逢予心想父亲高兴得太早,马上就要转喜为悲了。
越冬双手被控制着,只好用下巴往前方指了指,道:“那就是侯爷的女儿吧,长得真像你。”
许侯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神情一顿,脸上有些不自在,口中道:“那是你母亲收的义女,养在侯府十四年,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相像。”
他们说话既没避着人,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四周的人都在各做各的事,声音也不断传来,但是每个人都隐晦地把目光放在越冬这里。
许侯府找回来的亲生女儿。
宁愿跳江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侯府千金的姑娘。
侯府养了十四年的女儿是假的,许侯爷千里赴潭州接回亲生女儿已经足够作为谈资了,再加上越冬搞了这么一出大动静,更是极大地吊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越冬人还没到,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经讲到真假两位千金见面,火光四起的情节了。
似是察觉到越来越多的目光,扶着越冬的两个侍女抓她抓得更紧了。
越冬吃痛出声,许逢予和许侯爷连忙来看她,两个侍女被吓坏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越冬没有刻意保养过,她的双手不是光滑细腻而是有着轻微的茧子和许多细碎的小伤口留下的痕迹,但是她的手臂还算白皙,她撸起袖子检查,看着手臂上的红印也很震惊,这两丫头跟她有多大仇啊,抓这么紧。
许侯爷发了火,要把人卖掉,越冬有些嘲讽:“你们叫人紧紧抓着我,她们照做了,你又要处罚她们,好生奇怪。”
许侯爷只得收回命令,与许逢予一左一右护着越冬,把她送上马车,免得再出意外。
整个过程透露出一种宛若挟持的氛围,周围看客看得十分满意,迅速将第一手信息传播出去,至于怎么传就看个人理解了。
张庭舟走到最后,有心想提醒许逢予一句,但又没上前去,只悄无声息的走了。
那个被越冬认出来许小姐没能第一时间搭上话,在越冬被塞进马车之后,才到了许侯爷跟前,“娘挂心着爹爹和哥哥……还有妹妹,我便自请前来迎接。一路上都好?可吃得惯别处的饭菜?长途归来定是很累,家里已经备下了接风宴,祖母也等了一日了。”
她的话说得很密,许侯爷听完后点点头,说:“那我们就快些回去。”
人人都担心越冬再出幺蛾子,越冬却乖觉得很,让上车就上车,一点声音都不出。
两位千金没有在同一辆车上,许侯府的车队走了很久,围观的人们也没有散去,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兴致勃勃。
掌管码头的人看着一圈一圈聚集在一起的人骂道:“别在这堵着,该干嘛干嘛去,人都走没影了,还说个没完,别影响兄弟们做事!”
看热闹的人这才散去了。
许逢予一直骑马跟在越冬的马车旁边,有心和越冬说几句话,但是越冬完全不理人,他也只好作罢。
许侯府自然建得得宏伟壮观,这本来是座国公府,老国公爷死后,许侯爷降等袭爵,仍住国公府算是逾制,不过国公夫人还在,圣上便下旨让许侯府暂不更改,照旧住着就是了。
越冬不算很累,但是只要一想到要见很多人,很多讨厌的人,她就提不起兴致来,借着落水后生病的由头不肯去。
许侯爷也没有强求,使人把她送去了早就准备好的院子里,又叫她好好休息,他带着许逢予先去拜见老国公夫人。
许逢予看着被侍女们簇拥着的越冬,心里十分不安定。
老夫人并着其余的人都没看到许侯爷千里迢迢带来的女儿,一问才知道正病着,已送去休息了。
侯夫人一下子着急起来,满心的期盼化作担忧,没有丝毫隐藏。
老夫人叹了口气,让侯夫人过去看女儿,“你且去看看,不必着急回来。”
侯夫人匆匆拜谢就疾步走了,老夫人轻轻摇头,又叫人整治一桌饭菜过去给她们母女二人。
许侯爷这才上前将路上的事一一道来,众人听得越冬跳江之举,皆是大惊失色,后怕连连。
“这事情闹出的动静太大,儿子也无法遮掩,倒不如不将它当做一件丑事来对待,我们面对得坦然,旁人自然就不好说什么了。”
老夫人听罢只是叫了摆膳,并不多追究这件事情。
众人的目光和心神都跟着越冬走了,许月观低头坐着,有些失神,一个少年过来将她拉走,正堂里都在说着越冬,竟也无人发觉他们离开。
许嵘予对许月观说:“阿姐不要理会他们,都是些看热闹的闲人。”
许月观勉强笑了笑:“妹妹才回来,又在外头受了那么些年的苦,爹爹和娘亲定然正是心疼的时候,我不会不懂事,在这个时候添乱。只是心里愧疚,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许嵘予皱了皱鼻子:“她才不是什么妹妹,才来第一天竟不将祖母和长辈们放在眼里,祖母定然不喜她,你放心,无人可以欺负得了你。”
许月观弹了一下许嵘予的额头:“她自然不是你的妹妹,她是你的亲生姐姐。”
许嵘予不屑道:“我只有你一个姐姐,其余的什么阿猫阿狗我都不认。”
“别胡说。”许月观堵许嵘予的嘴,又急忙拉着人回去做好,免得被发觉了,再惹出一段口舌来。
越冬呈大字状躺在床上,连日的劳累得到了缓解,一路伺候她的侍女们都没跟进来,侯府里给她准备了全套的侍女,并不缺人。
侯夫人一路进来,未语泪先流。
越冬听着越来越多的哭声奇怪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美妇人坐在床边垂泪,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呀!”越冬忽然出声,“想必这位就是侯夫人了,和那位小姐长得的确相像。”
屋子里的哭声齐齐一滞,侯爷认下亲女之后虽有书信传来,但也只略提了一句女儿性子不同于一般儿女,其余的便都是欢喜之言,后来也更多说的是女儿和他不亲近的话,断然没有告诉他们越冬的性子如此不同。
“傻孩子。”侯夫人身边那个年长的嬷嬷最先反应过来,“这是高兴傻了,要说像,该是小小姐你和小姐最像。”
称呼侯夫人为小姐,称她做小小姐,应当是侯夫人娘家那边的人,上来就叫她傻孩子,想来身份地位恐怕不低,只是她却没什么印象,也不知从前见没见过。
越冬看着她:“你说什么屁话?我瞎吗看不出究竟谁和谁像?”
这话太粗俗,平日在侯夫人跟前伺候的都是精心调教过的人,便是院子里做洒扫的粗使仆从也不会这样说话。众人都不知所措,内心却都不约而同的想,到底是平头百姓家养大的,没一点侯府千金的气度,身上尽是穷酸低贱的味道。
而越冬此时不修边幅,十分潦草,侯夫人却是装扮精致,美艳逼人,如此一对照,倒的确是许月观更像侯夫人。
众人都低下头去,不敢出声,侯夫人终于回过神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也怪我们当年粗心,竟不知你被调换,让你在外流落十数年之久,一朝归来,得见两处天差地别,难免对我们不亲近。”
“只是你别怕。”侯夫人道,“既寻了你回来,往日欠下的我们都会补偿给你,你是侯府小姐,往后再不必过从前那等苦日子了,娘亲和爹爹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再不让你吃一点苦。”
侯夫人预想中的抱头痛哭并没有到来,越冬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不会因为她的话动容,也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心软。
“我的儿啊!”侯夫人自己哭起来,嬷嬷侍女们也都跟着哭,越冬面对她们坐在床上,像是被哭灵的那个,她仰面倒下去,就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