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召集前来支援的师兄弟，首当其冲站在针眼的位置，捏出复杂的法诀：“度厄阵，起！”

庞杂浩大的阵法以将军府为中心像外扩去，阵法所过之处，幽绿的光芒接连熄灭，那是鬼魂重新恢复了清明，最终覆盖整个华阳城。

燕回加大灵力输入：“李忠，快传信给台主，让他联系冥界那边。”

落衡没功夫欣赏阵法的精妙，埋头思索竹秋意欲何为——若想杀桑梓夺神格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既是知道她与飞虎军的联系更不该在此时破征鸿阵，想杀温谢两家报仇更没必要吆喝一堆人见证，总不至于是想苦力挖碑。

他拧了拧眉心，沉沉叹口气，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嗡嗡揽在怀里，鼻涕眼泪糊一袖子，难得没对她拳打脚踢。

台主很快回话：“一直是冥界单向联系我们，没办法联系他们。”

布阵的弟子闻言一愣，手下的灵力一断，阵法倾倒，燕回及时补上空缺，勒令道：“凝神，撑住。”

“燕师兄，我们要撑多久啊？”

度厄阵消耗巨大，清明中元时全台弟子轮班倒才能撑足一夜，如今在这的人数不足是一回事，良莠不齐也是个麻烦。

燕回稳固军心道：“台主已经在调度增援，我台弟子怎能轻言放弃，坚持！”

“是！”

围坐一堆悠哉悠哉的鬼魂见他们这副严肃认真样子笑了笑：“这么慌乱做甚，兄弟几个也就是想回家看看家人，一走二十年，家里也该变了样了。”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约定要带你们去山海关外——我家那旮瘩瞧瞧的，还是失约了。我走的时候尚在飘雪，如今的都城已经是春天了，也不知道我家老娘还在不在啊。”

“二十年了，太久了，我参军的时候年轻，刚成亲不久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啊，娘子哭的眼泪汪汪，说她会等我，真希望她别傻等着。”

“啊？我死的时候才十五，连女孩子都手都没牵过嘞。”

“……”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落衡听得动容，插上一嘴：“几位为什么不回家看看？”

“我家啊，现在是北国的疆土，回不去喽，兄弟几个一起聊聊天也是好的。”

一苍老声音唱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声音嘶哑，歌词悲凉，应配着大漠胡笳，铁马金河。

四周静默地只有风声，金光照耀下杨柳依依。

落衡突然领悟了竹秋的深意——她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桑梓，而是要聚集神瑛台弟子，护送五百将士归家。

一命换一场相思落地，执念成空。

他苍凉一笑，了悟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毕恭毕敬行一礼，正色道：“几位前辈，二十年封禁地下您们受苦了，天亮之时，在下会打通人冥两界通道，送将士英魂安息。”

鬼魂们齐声大笑，高兴地互相拥抱击掌。

“到了下面，你们可不能忘了我啊，咱们继续一起喝酒。”

“是不是得喝孟婆汤，那不得忘个干净啊？”

“诶，我们兄弟情比金坚，区区一碗孟婆汤怎么就能让我忘了你们呢，太小看我们之间的情谊了！”

“对……对……”

落衡与燕回相视一笑，他们一起送将士们回家。

落衡：“李忠，去取一瓢护城河水来。”

李忠突然被点名，不知所以还是麻溜跑了。

落衡带着嗡嗡走到杏花树下，沿途金光照路，璀璨如华。他抬手擦掉嗡嗡的泪珠，弯下腰平视着嗡嗡明亮的眼睛，语气轻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嗡嗡会听哥哥话的，对吗？”

嗡嗡咬着下唇哭的一颤一颤的，拼命点头：“嗡嗡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嗡嗡就做什么，八哥别不要嗡嗡……”

落衡在她鼻尖一刮，笑道：“想什么呢，傻丫头，不要你了我使唤谁呀？”

小丫头把自己挤进落衡怀里，死死环住，眼泪汹涌如潮。

落衡拍着她的背，打趣道：“哪有这么能哭的小蜜蜂啊，小哭包。”

嗡嗡不满地用头顶着他的肚子转圈，手愣是一点没松，大有你敢推我我就把你勒死的意味。

落衡：“那好，把你的全部仙力给我……”

嗡嗡一愣，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把自己绊得一个踉跄：“不行！”

落衡故作委屈：“怎么，刚刚还那么在意哥哥，现在就这么不舍得那一丢丢仙力吗？我要是自己有，也不会想着你那一点。”

嗡嗡着急跺脚：“你身体什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吗？还想着用仙力，那就是找死啊！”

他点点嗡嗡眉心：“只是布一个阵法，用不了多少仙力，你以为你自己仙力多磅礴呢，还想着能要我的命。”

“可是……”

“他们都是大哥的同袍，帮助他们回家也是二姐的遗愿，你不想帮忙吗？”落衡抚上少女单薄的肩，“仙力没了可以再修，我也就是疼一疼，咬咬牙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忘了你哥我可是在天雷底下活下来的。”

嗡嗡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乖乖地把平生修为度入一朵杏花中。

神瑛台度厄阵换了一批又一批，燕回愣是没挪过地方。落衡晃悠到他身边，打了个哈欠：“这么久了，不累吗？”

燕回心神全放在阵法上，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累。”

“真倔啊，休息一会又不是什么大事。”落衡叹口气，又一次见识到了燕回的倔强，取出帕子帮他擦去头上的汗珠，粗鲁且不细致。

帕子上沾着他的香气，一下子靠的如此近，燕回一惊，强迫自己专注于阵法，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脸。

日出之时，阴阳际会。

落衡拍拍他的肩：“时辰到了，收阵，剩下就是我的事了。”

燕回号令道：“收阵！”

灵力再次冲天而起，阵纹轮转，顷刻间碎了个干净，星星点点的坠落，像是一场盛大的火树银花。

落衡周身灵力翻滚，群花飞舞，在一片星火坠落中缓步前行。他手中捏出复杂的法诀，吟诵咒文：“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吾以吾命，敬叩上苍。”

本阴沉的天幕变得澄净，星光璀璨，青龙列于东方。

他突然从胸口取出一团心头血来，脸色顿时灰败下来。嗡嗡惊呼一声就要奔来，被他一个凌冽的眼神止住。

燕回心跳的异常快，目不转睛盯着法阵中央的人。

挨过紧锣密鼓的疼，立刻召来护城河水，两相柔和，一掌拍向高空，血雨落下，血水所染之地零散开出几朵妖冶的红花。

燕回一惊：“这是……曼珠沙华？”

有人新奇，就要伸手摸。

“想死就接着动。”落衡立于乱花之中，声音很低，却透着极致的寒。

一时所有人噤若寒蝉，呆立不动。

落衡眉头紧皱，没想到仙力弱到这般，才催开出这么几朵，远远不够。他心一横，一咬牙，唤道：“追风。”

长剑出鞘，落于手中。下一秒，剑就划在大臂上，血流如注，却是神色不改。

燕回大惊，恨不得以身替之。

血滴于土地，慢悠悠开出一朵耷拉的曼珠沙华。

落衡不满得“啧”一声，这寻常血果真是不如心头血好使。捻个法诀，剑随意动，在全身经脉处划破，血染青衣，以他为中心盛开一片一片花朵，妖冶似火。

燕回呼唤道：“追风！停下！”

他的佩剑，却不听他的使唤。

他焦急奔向花丛中心，却被一道结界弹开，任他怎样敲打，岿然不动。

阵眼的落衡拄着剑勉强站立，仙力流逝的很快，他得抓紧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曼珠沙华在此，度死者往生，求开两界之门！”

曼珠沙华升起起幽光，点点聚成一团，凝成模糊一团，里面隐隐绰绰走出两个人影。

黑白无常……

黑无常抬手想抚摸曼珠沙华，感叹道：“可是稀罕物，好久没见到过了，得有三千年了吧。”

白无常打落他的手：“三千年果真还是太长了，长到你都忘了上次抠花肿成猪头的事——是吧，小猪？”

黑无常就要反驳，手还是乖乖缩回来：“小猪，你还记得咱们三之前喝酒，他两杯就倒，非要和我贴贴，有这回事吧——你别抵赖……”

白无常翻个白眼：“小猪哪看见了，明明他一杯就倒了。”

众人还没从亲眼见到黑白无常的惊奇中缓过来，就被迫听了一耳朵的欢乐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

嗡嗡笑的肚子疼：“八哥，你的名字真好听……哈哈哈哈……小猪……”

落衡勉强撑着身子，翻了个白眼，无奈叹了口气：“两位大哥打闹回家打去，顾及一下我这个吊半口气的。”

动嘴动手的两鬼这才发现面前人面色不大好，一身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