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发威。
实验中学的校门口没有树,烈阳泼下来,热得人产生眩晕感。雨过的天跟“风凉”二字没半毛钱关系,闷热得让人受不了。
宋颐单手拎着只空书包,从出租车后座跳下来,他冲门卫室里的大爷晃了晃手。
“这个点才来上课?”大爷推了推眼镜腿,瞄向他胸前,“没带校卡啊,小心被扣分哦。”
“转学生,还没校卡。”
宋颐在登记表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返回去给“高一1班”添成“高二1班”。
小窗户里透出来的凉气只能到达指尖,他冲大爷点头笑笑,几步跨进行政楼的大厅,转弯就到了笃学楼的底层。
早自修之后的课间被用来打扫卫生,此时地上还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水腥味。
实验中学每个年级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教学楼,高二级部就在笃学楼和致真楼。
宋颐要先去年级主任的办公室报到。
挨着楼梯的办公室虚掩着门,隔着十几个台阶都能听到年级主任洪亮的嗓门。
年级主任姓严,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初升高的招生会上宋颐和他打过照面,隐约记得是个暴脾气。
按理说面向未经搓磨的初中生,年级主任好歹也得拿出应有的气度来,以免给招生造成不好的影响。
严主任原本装大尾巴狼也装得很有一手,在招生大会上画了一通大饼,在台下与种子选手亲切攀谈,结果摸排了一圈之后,发现了两条漏网之鱼。
一条是宋颐,一条是孟峥。
刚好是初中数学竞赛组的两枚金牌选手。
宋颐打算去市一中。
孟峥想去读七中。
好说歹说了半天,严主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被这俩小兔崽子一顿顶撞,气得险些吐血,当场就拍了桌子。
宋颐迈上三楼的台阶,就隐隐约约感觉办公室的门没关严实。
里面隐约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这争吵声算是单方面的,严主任的大嗓门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格外清晰。
开学第一天就撞阎王枪口上了,哪个大聪明这么幸运?
宋颐脚步一顿,听到严主任再度搬出那套说辞——
“你们这个年纪不要觉得自己能够做主了!叫你的家长来跟我谈!”
这时候闯进去不太合适,宋颐站定在门口,手没处放,干脆揣进兜里。
他在兜里摸到了一只笔,他指腹抵着笔盖,鞋尖抵在门槛上,没再往前迈一步。他将笔盖在兜里拨松,再扣回去,笔盖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回答:“那恐怕不行。”
这声音耳熟得很,宋颐蓦地抬了下头——
林秩?
大概是上天成心要戏弄他,一阵清风扫过来,门发出“嘎吱”一声响,在宋颐面前荡开了。
。
这门是纸皮做的吧。
宋颐看见背对着门站的男生后撤一步,一只手懒洋洋地撑在桌上:“首先,我有收入来源,满十八周岁,法律上已经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什么决定是对的。其次——”
严主任扶了扶眼镜,对着资料表念出了他的名字:“林秩?”
林秩懒洋洋地撑着办公桌前的围栏,看严主任在一堆乱糟糟的废纸里翻找。
严国亮长着一张国字脸,发茬很短,年纪约莫四十五岁,粗短身材,宽松的天蓝T恤把他衬得像是个纯净水桶。
“嗯。”林秩颧骨上红紫色的伤口结痂了,戴了副黑框眼镜,鼻托压到的皮肤轻微泛红。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他脚面的装饰扣上折射出一道亮眼的金光。
严主任掸了掸手里的简历:“其次什么,你把话说完!”
“你可以试着让我父母活过来。但我觉得他们大概会告诉你——听取当事人的意见是一种美德。”林秩抬起表看了看时间,展露的表盘在白炽灯下闪着银光,“我说完了,让这位同学先来吧。”
宋颐愣在原地,兜里的笔盖划开,从他的皮肤上滑过去,又刺又痛。
要死,我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严主任也是一噎,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作废了,只好虎着脸瞪他:“先把你的事说完。”
严主任翻页,看到林秩一整面金光闪闪的履历,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HiMCM Outstanding、AMC12 Honor Roll……
都是相当有含金量的成绩。
这种履历直接出国得了,转来普高做什么?
体验生活吗?
严主任“啪”地合上资料。
对面的学生个头不止一米九,耷拉着眼皮和他对上了目光:“绕过我找家长不是个好的选择。如果您看完这份资料之后还有疑虑,我随叫随到。”
转学手续都办下来了,还能把人退回去不成。
糟心东西。
宋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离门两三步的地方站定,干巴巴地说:“严老师,我就是过来报个到。”
严主任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跪安了:“你俩都是一班的。宋颐,你带着他去班主任那儿报道,就在楼上办公室。”
宋颐垂着眼皮,目光从林秩脸上一滑而过,嘴上应着严主任的话:“我知道了。”
林秩身高腿长,跟在宋颐身后出了门。
这会儿正在上第一节课,走廊里空无一人。
林秩靠着窗口看了一眼几栋楼之间的分布,笃学楼和致真楼之间有一条长廊连接,中央的庭院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经过一个夏天的功夫,长得郁郁葱葱。
笃学楼总共有五层高,平均每层有两个教室。
林秩一只手撑在窗台上,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编绳手链,指骨上还有几道结痂的小伤口。他问宋颐:“这里怎么分的班?”
“高二级部一共二十个班,前六个是实验班,分别按照选科组合分班,我们是一班,也就是纯理科班。教室就在顶楼。”
林秩望了一下五楼,还挺高。
“你很熟悉这里?”
宋颐显然还在发困。
他单手撑在窗台上,在温热的风里打了个哈欠。
“只要分数够,实验附初的毕业生——就是我读的初中——大部分都会选择在这里继续读高中,我在这里有几个熟人也不稀奇吧?”
“嗯。”林秩下巴微抬,“那走吧。去见见班主任。”
宋颐领着林秩往上走,长廊将行政楼与笃学楼相连,阳光透过玻璃,将转角处的荣誉榜照得发亮,选用毫无特色的证件照大概是全国统一的画风,实验中学也没有例外,还比别家的更丑一些,丑得画风突变。
那些照片一看就是学校统一采集的。
不少照片把人照得嘴歪眼斜,贴到墙上简直就是在公开处刑。
宋颐打眼一扫,差点以为摄影师要下岗了。
但这还不算最清奇的,清奇的是实验中学穿蓝白校服,校服和蓝色背景相融,学生个个都像是修了“飞头术”,悬在板上傲视群雄。
宋颐扫过去的第一眼,心想,实验中学的师生心脏都很强大,不然晚上撞见非得吓昏过去。
第二眼,他在榜上看到了一张不太一样的。
那张照片成色比别人新得多,贴的是张游客照,宋颐眯起眼睛仔细瞧,发现这张是他自己的。
在这一排毫无新意的大头照里面,宋颐的照片格外醒目。
他照着照片里的陈设回忆了一下,缓慢地想起这是夏天去北京参加比赛时拍的游客照。
照得不情不愿的,也就是拍照的人抓到个好角度,才显得这张照片能看。
照片里的宋颐穿着统一发放的营服,面无表情地瞥向镜头。
活像别人欠了他千八百万。
宋颐的面庞明净,纯白的T恤衬着他漆黑的头发和眼眸。
虽然人像只在这张相片中占据小小的一角,却有一种摄人的美丽。
只要看见这张照片,就没法不注意到他。
宋颐收回目光,发现林秩也盯着这张照片看。
按理说,这张照片贴在最边缘的角落,乍一看很难找见,林秩却专盯着那张看。
他身形高瘦,袭来的热风把T恤吹得鼓起。林秩微眯起眼睛,转过头来看着宋颐。
亮着的应急灯在他的镜片上激起一片清亮的反光。
“你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他问。
宋颐手插在兜里:“北京啊。”
“是在颐和园吗?”
……这你都能看出来?
“你其实是A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