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撩开帘子,身边的女人就醒了,她捋了捋长发,轻道:“爷,奴伺候您。”说着翻身下地,从架上取来他的衣袍,服侍他从里到外穿戴整齐,跪在地平上帮他着靴。
她上身只着兜衣,露出腻白的肩膀和胳膊,多铎伸手将她鬓边滑落的头发撩到脑后,问:“不冷么?”
女人看他一眼,低头微笑着回道:“屋里暖,奴不冷。”
见他站起来,她便起身又去衣架上找了他的腰带过来,系上带扣,她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口。
多铎在她裸背上抚了把,见她仰起脸满是不舍依恋,心中满意,这会儿却也没有亲亲小嘴的欲望,捏了捏美人的下巴,笑道:“快去穿衣裳,爷要回了,你送爷出门。”
女人乖顺地放开他,依言去了。
多铎推门而出,冯千就在外头候着,打了个千,上前为他整理衣饰,领口对正衣纹抚平,连腰间的荷包等物也一一调理好位置。
尼勘从对面一间屋出来,笑问道:“这小玉仙,十五叔可还满意?”
多铎抚着下巴笑回道:“你挑的哪能有错。”
那名唤小玉仙的女子已换好了衣裳出来,倚门而立。
尼勘见他喜欢,便问:“要不要送叔您府上去?福晋身子渐重,往后越发辛苦,您身边多几个可心的人才好。”他知道多铎看重那有孕的汉人福晋,因而十分体贴地建议。
这话倒是说到多铎心坎里,钱昭近来的确容易疲倦,晚上睡得也浅。他虽喜欢缠她,却也不敢太累着她。不过,出来玩玩就罢了,弄个人回去毕竟不妥,便婉拒道:“还是别了,放在家里不如在外头有味儿。我先回了,下次再有好的,你可别忘了叔。”全没注意那小玉仙目光幽凄。
“那哪能呢!”尼勘送他出府,边走边低声说,“上回跟您说的那地方,过些天要来几个新姐儿,都是南国佳人,我先帮您过过眼。”
多铎心领神会,搭着他肩膀笑道:“你先瞧着,叔信得过你。” 听说多尔衮也挺中意尼勘前些日子送的两个美人,就他那挑剔劲儿,可见这小子眼光独到。
卢桂甫辰巳之交到东厢当差,只见耿谅并几个小太监满屋子翻书本画轴,不知道在找什么。
钱昭正靠在躺椅上瞧一本折子。卢桂甫立在远处,对屋里的鸡飞狗跳视而不见,却忍不住不时往钱昭手上瞥一眼。不想她却有所察觉,扬眉一笑,向他道:“你想看?”
卢桂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腿一软,磕头道:“奴、奴……奴才不敢!”
只听她命令道:“不敢什么?过来。”
他答了声“是”,硬着头皮膝行过去,双臂微颤着高举过头。
钱昭将题本交于他,说:“念。”
卢桂甫接过,冷汗直往下掉,慢慢打开,一看之下却傻了眼。那满纸勾划圈点如同天书,他张嘴说不出话来,吸了两口凉气又闭上。
“不认识么?”她勾唇笑问。
他拜伏于地,回道:“奴才不识。”
这时耿谅过来,禀道:“福晋,没找着。”
“嗯,算了。”她挥手道,又向卢桂甫说,“不识字总不是好事。教授世子与阿哥们的笔帖式下午都空着,你去跟他们学。”
耿谅从他手中取回题本,供于案上。卢桂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奴才遵命。只是,世子的师傅……”
钱昭明白他所忧何事,吹茶笑道:“你不用担心,有什么滞碍便来告诉我,府里不养闲人。”见他磕头应了,又道,“你闲时教教耿谅汉书。”
“奴才也想学满文和汉书。”却是牧槿插口道。她近些日子,也粗学了些汉话。
钱昭有些意外,望着她笑道:“行,只要得空,你便也跟着去吧。”
牧槿十分高兴,捧上点心匣子,福了福笑道:“谢福晋。”
钱昭拈了块奶乌他,才吃了一口,便有太监来传话,大管事在前殿回事儿。钱昭倒是头一回见管事官,便漱了口,指派了耿谅卢桂甫跟随伺候,带着人去了前边。
王府有两名管事官,大管事掌着田庄俸禄,二管事负责其余杂务。大管事刚从盛京收粮回来,风尘仆仆,躬身请了安,等待示下。
钱昭请他坐下,问道:“盛京田庄,一个庄子须交粮多少?”
大管事回道:“盛京地贫,一个庄子约有地七百亩,交王粮百一十斛。”
钱昭“唔”了一声,又问道:“上回看清册,王府共有辽东庄园村屯大小四十余处,计地八万余亩。可是实数?”
大管事不料她如此门清,小心翼翼地答道:“奴才不曾算过,大约便如福晋所说。”
钱昭手指敲着桌面,继续问:“关内京畿等地,又有庄田多少?”
大管事答:“府中于大兴、宛平、良乡、昌平、密云、沧州等地都有田庄,奴才推算,大概七八百顷。”
“多来自圈地还是投充?”圈地乃有定数,逼民投充才是八旗王公敛财之法。只要多收富厚之家的民人,自可广占田地。
“这……奴才不知。”大管事不知她问这个是何用意。
其实投充人多达三百余丁,按每丁带十顷地投入,豫王府占关内之田地超三千顷。钱昭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只叫其回去详录明细,以备复核。她最后问道:“所有田地可纳赋税?”
大管事汗颜,只得模棱两可地道:“这……有些纳赋,有些不须纳。大约朝廷分封之地不用纳粮。”
钱昭见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打发他下去了。
耿谅和卢桂甫看她沉思不语,对视一眼,各自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辽东田庄,约六亩交粟一斛,似也不多。八万亩计一万三千斛,便是六千五百余石。”她似是自言自语,道,“京畿田庄地力应胜于关外,即便五亩交粮一斛,三千顷田便是三万石。每年所入不菲呢!”
卢桂甫大胆接道:“福晋,此事前明宗室有过之而无不及。福王之国(注:之国意为就藩,前往封地)时,神宗爷予其田亩两万顷。”
钱昭望向他,道:“你说。”
卢桂甫继续道:“前朝宗室家口愈多,及至崇祯年载入玉牒者六十万余,天下之田泰半为藩王所占,国库则入不敷出,宗禄常拖欠,穷宗室从贱役为盗匪皆有之。”
明季宗藩之害她过去也有所耳闻,蜀王府甚至占成都田地十之七。钱昭冷冷一笑,道:“满清国祚若长久,以后也将如是。”
这话也就她敢说。卢桂甫凛然,不敢接口。耿谅明白什么是祸从口出,想要规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多铎回府已时近傍晚,小太监说钱昭在东厢看书,便回屋收拾了一番才过去。
东厢悄无声息,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耿谅等在明间候命,进间只牧槿一人值守。钱昭靠在躺椅上睡着了,因椅面较狭,她侧着身子蜷在其上。
他怕她跌下来,上前将她抱起往里间去。她迷糊睁眼道:“你回来了……”
“嗯。瞧你睡得都流口水了。”他低头在她脸颊上亲吻,笑着说。
她将头埋在他胸前蹭了蹭,闷声问道:“去哪儿了?”
他在炕上坐了,仍抱着她回道:“在尼勘那喝了些酒。”
她搂着他脖子笑道:“这位贝勒倒是风雅,家里用薰制过的降真香。”
多铎不料她如此灵敏,却面不改色道:“你鼻子跟狗儿似的,我怕熏着你,换了衣裳,还能嗅出来。”
她不满,拧他耳朵。他低头亲她,衔舌吮吻。好一会儿,她气息才平,抚着他脸道:“怎么又叫做新衣?再过几月生产完了,那些衣裳哪里还穿得着。”
他抵着她前额说:“省那些做什么。若是觉得可惜,明年再给我生一个,不是又能穿了。”
钱昭笑而不答,又问道:“你可看见我那张稿纸?”
“什么稿纸?”他亲着她脖子,一手在她胸前轻轻抓揉,心不在焉地道,“不见便算了,让他们再进几刀来。”
“你说得倒轻巧,若是空白的,我找那做什么。”她在他肩头拍了一记,“便是给你看过的那篇,我写了好久呢。”
他抓着她手,吻她手指,说:“再写就是了,你不都记着么。”
牧槿在外头听他两个在里间喁喁细语,不由会心一笑,抬头看窗外,额尔德克在廊下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走过去,望他一眼,将窗子关上了。
过了许久,钱昭在里头唤她进去,吩咐道:“传饭吧。王爷回府了,吩咐厨房再整几个菜。” 钱昭常例五菜一汤,形色味道要求尽善尽美,精致而量少,多铎若一块吃饭,必然要加菜。
牧槿答应了,自去传话不提。
这日大雪,多铎便不乐意出门,在家中喝酒吃暖锅。
羊肉片儿贴精铜锅边滋滋作响,偶尔爆出的炭火星子发出“噼扑”声。多铎搓着花生米就酒,滋溜干了一盅,醉眼醺醺地看钱昭坐在案前分装几盆水仙。一张娇嫩的脸赏心悦目,只是肚子渐大身段显得臃肿,幸而再过几个月就能恢复旧观。
钱昭发觉他的目光,回望过来挑眉问道:“怎么?”
他被花生衣呛着,回头叫冯千端茶来,喝了一口,才反问她道:“今儿怎么不读书?”
钱昭叫牧槿将一只建窑油滴黑釉盆子端去炕尾案上放,答道:“晚些叫卢桂甫读来听,省些目力。”
多铎最听不得卢太监得她青眼,不就嘴皮厉害面皮白净些,心中酸溜溜,道:“又不只他一个识字。”
“要不你代劳?”钱昭睨了他一眼,低头捋了捋葱样的茎叶,又道,“算了,一句一磕巴,我可不受那罪。”
多铎刚想反驳,泰良带着回事处的太监进来禀道:“王爷,摄政王驾临,要见您。”
“就他一个?”多铎皱眉问。他来做什么?
太监回道:“回王爷,摄政王只带了侍卫……着家常袍服。”
“知道了。”多铎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兀自纳闷。
钱昭拨正花穗,便把手边这梅子青盘子移到书案一侧,起身走到多铎身边,伸手在他脸上抚过,道:“我去库房办些事。”说完便带着牧槿等人出了门去。
看夹帘在她身后放下,鼻端那一缕浓郁的花香还未消散。
兄弟二人单独相见,多铎从来不行大礼,这回连院门也不出,装醉就在廊下迎候。
外头漫天飞雪,地上积了尺许厚,抄手游廊的青砖之上却是一点湿痕也无。多尔衮穿过垂花门,见天井之内有一株腊梅,雪压枝头,香气清冷。
入得室内,暖意扑面而来。冯千立刻上前伺候他摘下暖帽披风,去外头掸雪。多铎请他入座,亲自提壶为其斟酒,道:“来,吃一盅暖暖身子。哥,大雪天来寻我喝酒?”残席已撤,新换了酒菜上来,中间仍是暖锅,咕嘟嘟滚着。
多尔衮用泰良递上来的热棉巾擦了手,瞧了眼多铎因酒意泛红的脸,举杯干了,然后道:“今儿来有件事问你。”他从袖中抽出一只信封,交给多铎,说:“你看看。”
多铎疑惑地拆开一看,瞧见那熟悉的字迹,暗自镇定着折回去,问:“怎么?”
多尔衮收起来,望着他道:“这夹在理藩院题本里,你应该早瞧过了吧?”
知他试探,却无从推脱,多铎只得含糊应了声。自己是看过,却不曾看懂。
多尔衮道:“今春殿试策题有四问,此篇独以其中财计论,言及钱法,鞭辟入里。我有几处不明,你叫撰文之人来,我要当面问他。”
多铎翻了个白眼,心想原来你也没闹明白,装什么茅塞顿开,暗哼了声,回道:“此人是我新募的文书,这几日正好回乡去了。”到时候塞个学究给他,省得再来骚扰。
多尔衮观其神色,奇怪他为什么不肯荐人,既有才识,提拔上来有何不可。这文稿小楷工整隽秀,他曾在多铎经手的汉文折本中见过,此人一定受其倚重,既依策题作文,显然并非无心仕途,许是久试不第,心有不甘。他深知多铎秉性,故而耐着性子道:“中原地广人稠,政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既到了这儿,自然不是瞧瞧就走,得把事儿理顺了。咱们的人,你也知道,能挑出任事的都在那儿了,几斤几两明明白白。前明那些汉官吧,能干的不少,但咱们信不过他们,他们也信不过朝廷,一个个藏着掖着的,十分话只说三分。所以我急着开科取士,并不独为安抚汉人儒生,更希望能为朝廷简拔人才。”
多铎沉默不语,一盅盅喝着闷酒。
多尔衮趁热打铁,继续道:“江南两广都在用兵,四川也未剿平,军费之数触目惊心。今年倘或有惊无险,明年恐怕连你我的俸禄都得欠上一欠。此稿中提到救急之法,却未写完,若有成效,便可解朝廷心头大患。”以上固然是危言耸听,但户部的捉襟见肘,从不能公开劫掠开始便已显现,而用兵开支五年内必不能减。以目前税赋,如果年景好,或许可以支持一年半载,一旦旱涝天灾发作,救济之粮都不知从何拨付。
多铎暗叹了声,招手叫了泰良进前来,吩咐道:“去请福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