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黑蛇以为道人修行该有些看头，本打算悄悄学习一番。

它自有灵智以来便常常这样背着人跟人学习，早已习惯偷师。

然而却见那人只是盘坐在银白小树边，一日、两日、三日……一月、两月、三月……

除了必要的进食，她竟然一直坐在那里，无论晴霜雨雪，无论刮风烈日，兀自闭目盘膝，稳如泰山。

黑蛇都出去捕了一回猎，吃了饱饱一顿回来，她仍是一动不动，仿佛从未变过。

不对，还是有变化的。

她每天吃得简单，基本都是清粥加小菜，且一日往往只吃一餐，维持身体的基本需求。清粥小菜自然没有营养，于是一日日下来，女人的身形渐渐消瘦下去，面部轮廓甚至有了凹陷。

黑蛇难以理解，内心甚至觉得震撼。

之前人类对它说，佩服它的向道之心，黑蛇当时不懂。

如今看着女人日日入定，风吹雨打也不动如山，它忽然好似就明白了向道之心是什么意思。

她的向道之心亦叫它为之动容。

这一日，孟园自入定中醒来，准备如往日一样煮一锅粥祭一祭五脏庙，不料刚睁开眼，却见身前不远处躺着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鸡。

见她看去，山鸡还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竟然还是活的，只不过被绞断了腿。

她心有所感，转头看向小树另一侧的黑蛇。

黑蛇身躯盘旋竖瞳闭阖，一动不动仿佛在睡觉。

孟园清瘦的面庞上便浮出一丝浅笑。

“道友，多谢了。”

她轻轻道了一声，起身抓起鸡翅膀，又从包里拿出刀具，慢吞吞往不远处的山溪走去。

喝了几个月的清粥，再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她几乎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无力，疲惫与饥饿感萦绕在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里。

孟园也没想到这次种道会这么艰难。

不过想想也很合理。

犹记得上辈子拜入山门后，她先是在山里清修了几年，每日饮山泉喝清露，吃的也都是灵果灵米，灵气沐浴全身，先把身躯调理得干干净净、毫无杂质，再去修行五行种道之法。

种道便是将自己的身躯当做培养大道的温床，这温床就是基底。

上辈子她的基底打得很好，师父说她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才叫她去种道种。

这辈子不仅没那个条件，她现在的身体还在现代社会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吃了不知多少垃圾食品，外卖里的食品添加剂与地沟油和人工色素，呼吸空气里的各种工业气体与污染有害物质，吃的穿的用的，几乎全都非天然。

如今体内积聚了太多沉疴杂质，与上辈子那具身体对比起来，简直就是个人体垃圾场。

这样肮脏的温床，试问道种又怎会愿意自己种下呢？

孟园也是无奈。

可惜毫无办法。

世上天才少见，更何况是修仙？哪里来的那么多捷径可走？

她其实已经算好的了，上辈子能修成五行圆满，死后还能再穿回来，更是天大的造化，再不能奢求更多了。

于是只好用死办法，花时间一点点磨下去，她又有经验，总有成功的一天。

其实也可以提前花点时间调理身体，洗经伐髓。可不说这个世界没有洞天福地给她慢慢清理体内污秽，就说这天地灵物也少得可怜，她有幸遇见一株，自然不愿再等待下去，也许哪天就被毁了，或是在破碎的天道下退化成一株凡树？

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天道破碎、登天路断绝，反映在世间万物上，便是灵性的自然消退。

不论仙人还是鬼神或是妖类灵物，全都会一点一点消散在天地间。

所有非凡之物尽数湮灭，只留下玄之又玄的传说，这便是真正的末法时代。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的神魂已经修到道心圆满，那道种自然也会被吸引。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道种已然产生动摇，再水磨工夫一番，便能在她体内扎根了。

杀鸡放血，掏空内脏，野外不方便拔毛，孟园便直接做了个叫花鸡。

往山鸡肚子里塞满菌菇，再在山里找一个大叶子包裹住整只鸡，外面裹上和湿的黄泥，埋进柴火堆底下烧火。

步骤虽简单，味道却好。

半小时不到，便已吃到这只鸡，鸡肉早烧得酥软，轻轻一扯肉与骨头便自动脱离了，菌菇也都吸饱了鸡肉的汁水，一咬一口油水，鸡肉沾染上菌菇的鲜香，丝毫不腻。

山鸡肉质细腻紧滑，美味无比，孟园好几个月不食荤腥，嘴巴淡得出奇，一入口便像是入了人间仙境一般，即便她心性淡然，此时也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才是活着，这才是快活啊。

孟园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那前五百年，那时候受限于环境，她没法享受。如今到了现代，有机会一定要多尝试世间美食，俯查世间美景，体会这人世间难得的快乐。

只是一顿饭，她将整只鸡都吃光了，吃完的鸡骨头全都光溜溜的，不留一丝肉屑。

孟园看着这幅干干净净的鸡骨头，老脸一红。

好在这片区只有她和黑蛇两个人，黑蛇并不会在意这点小细节。

相处这么久，她也慢慢了解到黑蛇的性子。

它是一条很懒的蛇，除了十五月圆之夜会下山去一趟，其他时候都眯缝着眼睛睡觉。

反正每次她入定醒来时，对方都闭着眼一动不动，下一次醒来还是如此，孟园无法判定蛇是在睡觉还是清醒，回回如此便感觉它一直在睡觉一般，从不动弹。

不过有一回她夜间醒来，发现黑蛇那边的月光似乎更浓重一些。

不如上一回在湖边的明亮，却的确与她这边有所区别。

孟园便知，一直在修行的不仅有自己，还有黑蛇。

一人一蛇就这么默默互相陪伴着，度过这漫长的清修岁月。

时光流水一般一日一日流淌而过，太阳东升西落，山间晨雾暮霭流转，远处山峦的景象也像是按了快进键一样迅速变换，由春日的生机勃勃转为夏日的郁郁葱葱，再悄然染上秋日的一抹金黄。

草木永远是对季节感知最敏锐的存在，叶尖开始发黄，便是秋天到来的信号。

到这时，孟园已经与道种沟通好，终于从银白小树上请出一缕道蕴，拉向自己的身体，只待最后的栽种流程。

最后一个步骤最关键，却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沟通道种以及请出才是最难的，到了后面一步，反而很简单了。

这就好像邀请客人来家里做客，请对方答应上门很难，需要交流感情加深来往，可一旦进了自家门，那就什么都好说了。

然而最后一步也并非毫无风险，首先这一步不能被中断，一旦开始就必须等到种道结束，连进食都不行。

人体的生存极限是七天不进食会死，她必须在七天之内完成种道。

上辈子孟园用了两天，又有灵气滋补，并不艰难。

这辈子到底不同了，孟园不敢轻忽大意，她打算好好吃几顿修养几天，把身体养好一些，以应对接下来好几天的断食。

她如今的身体还是太弱了，即便黑蛇时不时给她带来一只猎物，也只是杯水车薪。

没有强健的身体，她担心撑不过这次种道。

于是之后的时间里，孟园便不再每日打坐入定，而是去松山周边闲逛起来，搜寻一些野果、菌菇之类，带回去与黑蛇捕来的猎物一起吃，也能营养均衡。

秋日里野果也大多成熟了，她寻到一株野桃树，结了乒乓球大小的桃子，整体颜色泛青，桃子尖却又有一抹如婴儿脸颊的粉白。

这种桃子水分不多，吃起来口感偏硬，脆脆的很清甜，山间的鸟雀也早就发现了它，许多桃子上都有鸟儿啄食过的小洞，树下也掉了一地的桃子，时不时会有松鼠、猴子等小动物跑来吃。

孟园摘了几个尚且完好的野桃兜在衣服里，正要离开，却见不远处的树丛一晃。

她站住脚，望向那处，猜测是什么野兽。

下一秒，一个黑白分明的硕大熊脑袋猛地自枝叶间钻了出来，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将她望着，眼神灵动，像是在分辨什么。

孟园：“……是你？”

她神情抑制不住的惊奇，心下也是好奇，这熊猫是专程来找她的？

果然，见孟园出声，那熊猫便像是确定了她的身份，迈着慢悠悠的步伐向她走来，走近了往地上一坐，捡起掉落的一颗桃子看了看，直接往嘴里塞。

孟园拿出怀里一颗完好的桃子，递过去：“那个都烂了，吃这个吧。”

熊猫像是听懂了一样，丢下手里的桃子，接过她手里的那个。

孟园面带笑意：“你的伤已经好了？”

熊猫侧过身体，让她看背上的痕迹。

那天它伤痕累累出现时，背上有一块皮肉都被撕了下来，如今却已完好，除了新长出来的毛与周围对比有点短之外，再看不出任何疤痕。

看它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外面的人应该将它照顾得很好。

孟园便笑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这熊猫虽然没开灵智，却很聪明，甚至比大蛇还好沟通。

本身成年熊猫的智商便相当于人类七八岁的孩子，再稍稍有灵性一点，听懂话也不为奇。

熊猫嘴里脆桃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头看了孟园一眼，没吱声。

却是转身往回走，圆润的熊臀一摇一晃，重新走回那丛灌木后。

孟园安安静静地等着。

几分钟后，树影沙沙晃动，熊猫的脚步声再度接近，黑白色的大熊嘴里叼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将其放在了孟园脚边。

孟园看一眼山鸡，又看一眼熊猫，实在忍不住笑：“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给我送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