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孟夏,正是黄梅天,雨下得没完没了。
天命府,望月楼内。
瑶光倚窗而坐,静默地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房门口的珠帘忽而被掀开,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婢女,她名唤晚衣。
自瑶光入了天命府一直都是她在身边伺候。
“段大人回府了。有婢子来通传,大人用过晚膳后会来望月楼。”
瑶光郁郁秋水的眸子微颤,旋即望向门口,轻声道:“知道了。”略微一滞,“备些茶点吧。”
雨日的光亮下少女肌肤莹澈,白皙到有些不真实,漆黑的眼珠显得越发明亮,唇似屋外湖面上沾了雨水的莲花,散发着透着生命力的朱殷色。
“是。”晚衣退下。
瑶光盯着摇晃的珠帘,朱唇微抿。
一年半以前,她不过是流落帝都的乞儿。
那日是腊月初八,漫天大雪。
她在天枢山下与段怀悯段大人偶遇,不明何故,段大人相中了当时瘦骨嶙峋的她,将她带回了天命府。
后来,她才知道段大人乃当今国师。而自己已经被其选为下一任神女。
神女,她幼时听娘亲提过。神女是供奉于天神之女,及笄后就会被送到万朝殿,受世人朝拜。
每一任神女三年为期,期满后会得一笔丰厚的银子,自行婚配。
一年半以来,她深感自己得上天垂怜,可心中又总莫名地不安。
这种不安在上个月得到了印证。
一名负责洒扫院子的小婢女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告诉她上一任神女姜氏是被皇上凌\辱而死,而瑶光在及笄后也会被进献于皇上。
第二日,那个小婢女就不见了。
瑶光曾询问过晚衣,晚衣道那小婢女舌根不干净,送走发卖了。
可两日前,瑶光在望月楼后院的枯井里发现了小婢女的尸体。
那日日头正盛,刺目的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井内瘦小的身子,腐烂的气息弥漫在后院。
后来,小婢女的尸体被人拖走了。无人给瑶光一个解释,可瑶光心里清楚小婢女的死必然和段大人有关。
她不敢再多问,这两天度日如年。心中只恳求段大人在宫中多待些日子,不要回来。
其实在天命府住了一年半,瑶光甚少有机会得见段大人。他两三个月方来探视一回,每每来时只问些她可住的习惯之类的话,似在关怀。
可瑶光又总觉得他并非出于真心,他瞧着自己的眼神永远都是淡漠的、凉薄的、不夹杂任何情感的。
瑶光对这位段大人虽心怀感激,可总莫名有些畏惧。
雨渐渐停歇了,薄暮冥冥,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从窗外灌入,伴随着聒噪的蝉鸣。
瑶光被晚衣伺候着换了殷红色云雾烟罗衫,下头是同色散花百褶裙。尔后晚衣又命人端了温水来,亲自侍奉瑶光洗手净面。
段大人每回来探视,皆是如此。晚衣道,大人喜净,见不得污手垢面之人。
可是初遇段大人那日,瑶光便是蓬头垢面鹑衣百结。
瑶光坐在罗汉床上,罗汉床中央摆了紫檀木香案,上头的兽蹄釉面香炉内升腾起袅袅青烟,满室盈香。
外头忽而一阵喧嚷,是婢女们的跪拜之声,沉稳的脚步声超然于旁的声响,慢慢逼近门口。
珠帘相击之音惊得瑶光抬眸望向门口,却见是晚衣,她垂首静默地掀开珠帘。
瑶光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只瞧见鸦青色官靴踏入屋内,月白色织金浮光锦面的衣摆纤尘未染。
她这才缓缓抬首,松形鹤骨的男子立于门口,他有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天仓饱满面如雕刻,英挺剑眉之下,狭长的双目里似有万千星辰,然其中却一片冷寂,毫无情感。
他身后的珠帘轻微摇荡,发出细微的声响。
“近日可还好?”
如秋风送夏的清冽声音。男子薄唇轻启,大步朝里走来,行至瑶光的罗汉床前,星眸微垂。
瑶光抬首,用略微嘶哑的声音道:“都好的。”脑海里浮现起枯井中小婢女的尸骸,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成拳,她不想让自己显露出畏惧。
回完话,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行礼,堪堪起身,复又跪下,“见过段大人。”
“起身,今后不必跪我。”
男子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瑶光眸光微颤,猛地抬头。
“下个月你该及笄了。”
这句话如晴空霹雳。
瑶光几近僵住,及笄,意味着她将正式成为神女,故而不必再跪他。
“段大人……”瑶光轻声唤道,“我……小女还有半年才及笄。”透着哭腔,近乎哀求。
她仰面望着面前的男子,段怀悯眉间轻蹙,似在深思。末了,他毫无温度地笑了:“你何时及笄,并非你能做主。”
淡漠的声音将瑶光最后的希望泯灭,她清澈的眼眸登时黯淡下去。
“那,您什么时候会将我献给皇上?”瑶光妙目含泪,却仰起脸,无比清晰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