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朗的身体很重,他躺在满是臭水的地上,任凭暴雨打在伤口上,浑身上下都疼,有时他觉得是皮肉被打烂了,有时又觉得是里面的骨头断了,分不清楚。
余哥的人怎么走了?不是恐吓要挖眼睛吗?怎么把人丢在这了?
那些十几个小弟也跟着一溜烟没影了。
黄朗摸摸口袋,不出意料是空的。手机、钱包早被掏干净了。
他撑着地试图爬起,胸腔的剧痛却瞬间卸了力,身体失去重心往地上一摔。
“呸——”他吃了一嘴脏水,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恶臭,不知是烂了几天的老鼠蟑螂再加上发酵的生活垃圾,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黄朗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的,只能躺在原地,看着漫天暴雨,任由其冲刷身体。
他呆望着天空,心中生出从未有过都,巨大的恐惧。
原来一个不能动的躯体是这样的感觉,就像把活生生的灵魂困在死人壳子里。
无论怎么使劲,再怎么用力,都是徒劳。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一切事与愿违。
太无力了......
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黄朗突然想到心尖尖上那个人。
原以为自己只要把所有爱都给他,对他足够好,他俩就会像电影里那样幸福地活下去。
一阵酸楚在黄朗心中翻滚,眼泪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建立在自己身上的设想......
而陶也永远都得这样活。
那样骄傲又耀眼的灵魂,困囿于残疾的身体,又怎么会真正快乐?
“残废、瘫子、管不住屎屁尿的,这么喊你心里就舒坦了?!是吗!”
黄朗想起那天吵架,自己这样对他咆哮。
陶也几乎浑身颤抖,只说了句“可是朗子......我真的就是。”
这是怎样的隐忍和痛苦......
哪怕是那样了,陶也还是耐着性子没对自己说重话。
黄朗自嘲地叹气,眼泪不自觉地流下,自己怎么能这么蠢?后知后觉到这种程度。
非要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才意识到他有多痛。
分明是被他护在怀里抱得最紧的那个,竟傻傻地用刀子使劲捅他。
为什么要吼他,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
愧疚和后悔涌上心头,他的视线被水雾模糊,世界像蒙上了厚重的马赛克。
可就在四周渐渐昏暗,看不清边缘轮廓时,他看到了轮椅的踏板,上面是一双无力着歪向左侧的腿,皮鞋被撑得异常饱满,可想而知里面是怎样水肿的脚,它已承受不住主人的久坐。
陶也真的一刻未停,从知道黄朗被绑,想办法筹钱,再到去找芝姐,拿到钱后就立刻往这边赶。
黄朗抬头,一把黑伞挡在他头上,隔开倾盆暴雨。
陶也低头看着他,这个眼神就和国金那晚一样。自己狼狈地坐在台阶上,身后是被砸烂的电动车和被毁掉的一切。
而现在,他又带自己回家了。
看着逐渐靠近的那架轮椅,黄朗确定自己得救了。
他也知道,不是自己运气好,而是身后一直有人护着。
来之前陶也甚至想好,见面就冲上去抡黄朗一拳,倒干净他脑子里的水。质问他也不动动脑子,这种钱他是怎么敢借的?怎么就这么傻?
可亲眼见到黄朗时,看他被打成那样,奄奄一息浑身脏兮兮所在地上,一瞬间就慌了神。
“伤到哪了?”陶也满脸着急,伸手擦净那被泥污糊满的脸,看见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黄朗摇摇头,抿着嘴没说话,他不想让陶也担心,装得没事人一样强忍剧痛爬起。
却不知不觉一松劲,直直摔了回去。
倒不是黄朗吃不住痛,是骨头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陶也一看这状态就明白了,八成是骨折了,厉声给吼了回去:“躺着别动!”
他转身就拨了120,毕竟骨折这事,可大可小,别碰着什么不该碰的神经......
陶也知道自己就像惊弓之鸟,可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让黄朗去赌。
黄朗的嘴巴一开一合,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却好像固执地说些什么。
可惜雨声太大,陶也没听清。
陶也知道黄朗很难受,却没法把他抱在怀里,只能弯下腰上身叠在大腿上,想贴得再近点,靠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别怕朗子,没事了。医生马上就到。”
黄朗闭上眼,微微摇头,执着地望着陶也的眼睛,努力做出口型:“对...不...起......”
......
晚上急诊人还不少,两人分头行动,黄朗拍完片子在治疗室清创,陶也给他拿片子找医生看缴费拿药。
“没啥大问题,主要是肋骨断了一根,情况还行不用手术,固定两周,不要提重物,会自愈的。其他都是软组织挫伤,回家养养。”医生看了黄朗的片子,在电脑上开单。
“谢谢医生。”陶也接过单子,准备去缴费。
两人手指无意间交叠,医生顿了一下,皱眉,喊住他:“等等。”
干急诊的经验都很丰富,一摸陶也那滚烫的手,就知道烧得不轻,得40度往上了。
对成年人来说这个温度是蛮危险的,更何况他是个坐轮椅的,说不定就是身体机能哪出了问题,并发症是致命的。
医者仁心,他没忍住多了句嘴:“你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吗?给你开个单验血。”
“不用,谢谢,就是淋雨着凉了。”陶也礼貌而温和,拒绝却很果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医生看了他这倔样,叹气,语气平静,告诉他:“普通人烧一烧可能问题不大,截瘫并发症,会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
陶也安静地听医生讲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开口说了句:“我知道。”
医生看着轮椅上的背影,那个清醒又空洞的眼神却留在脑海,久久不能遗忘。
他在急诊室,见过人到了最后关头渴望求生的眼睛,见过无欲无求一心想死的眼睛,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
好像对一切早丧失了希望,已看不见未来,却逼自己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却不得不活着。
……
回家后,陶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进门就给黄朗放好泡澡的水,然后转头拿起果盘的苹果开始削皮,一边说:“这个是我在市场卖鱼档旁边的阿婆那卖的,她说是软的,不脆,你应该喜欢……”
“也哥。”黄朗受不了了,开口道,“你不生气吗?”
陶也的手很稳,果皮薄得透光,一卷卷落在他腿上的红塑料袋上,他继续削,用玩笑的语气道:“气啊。又凶我又砸我,老胳膊老腿差点没抽断。差点上残联举报你。”
他说完,把削好皮的苹果递到黄朗手边:“尝尝。”
黄朗接过苹果,握在手里没吃。他心里不是滋味,追着陶也:“我说的不是这事。”
陶也在厨房洗手,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探出个脑袋打趣:“好啊,欺负我就不算事了,往事如烟是吧小爷?”
听陶也那语调心情还挺好的,故意打岔逗他。问题是现在是该心情好的时候吗?
“也哥……我错了,你骂我吧。”黄朗快哭了,求饶道。
“你说借高利贷的事?”陶也终于跟黄朗接上轨了,却还是平常的语气,说道,“我没什么想问的。”
“你想给我买轮椅,积蓄不够,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找人借。识人不清被摆了一道,吃了苦头,自己也长记性了。”陶也笑笑说,眼神平静,看着他,“我相信你以后也不敢借了。”
其实当对方找上门,说黄朗欠了3万2。这个数字就像一根绳子,把所有事都串起来,陶也一下就想通了。
如果角色互换,他也受不了自己的爱人日日受尽折磨,自己却只能目睹,束手无策。
所以对黄朗而言,这钱是不得不借的。虽然方法不对。
根源从来都是他陶也自己。
从x市出差回程的出租车上,那时陶也还没瘫痪,脊柱的伤就像定时炸弹,随时摧毁他的一切。
陶也把一切都看得很清,包括自己的未来,他对黄朗说“可我不想你活得那么累......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
黄朗不放手,说他俩会过一辈子。
陶也动容了,感性第一次战胜了理智。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
然而一件又一件事情提醒他,并非如此。
就比如这次,如果黄朗身边没有这样一个残疾的伴侣,无形逼着他,他何苦放下高考,在最后十天的冲刺阶段去干这些事,被打得丢了半条命。
陶也忘不了霜姐那句“等上了大学,看够了花花世界,他就会飞走了!你留不住的!”
连外人都知道他们并不般配。
他心爱的人,健康又明媚,就像盛夏最灿烂的太阳。他身前是广阔天地,有着无限未来,绝不会被“残废”二字束缚。
那不是他的世界。
陶也回头看黄朗,他头上的头发脏得都结成一缕缕的,鼻青脸肿带着一身伤,又累又痛,却站在原地,手里的苹果都攥得发黄。
他不敢坐也不敢吃,只是满脸担忧地看着轮椅上的爱人。
不该是这样的。
“吃吧,”陶也温柔的笑笑,“水放好了,吃完了去洗澡吧。这两天累了,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