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蹲在一棵非常大的枯木旁边。
她正在玩蚂蚁。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多少也冷静了一点。
哭也没有用,姐姐会伤心。
而且少典空心……他也会不开心的。
自己还不如将精力都放在寻找解救之法上。
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稳定,这些天,神君外出寻找青葵魂魄之时,便也不再给石屋下禁制。
总是这么拘着她,怕是会更不利于她的恢复。
今日,夜昙之所以来这枯木处,是因为小明。
白日里,正当她在石屋里穷极无聊,跟块望夫石似的等着去酆都找青葵下落的少典有琴回来时,偶然间看到了来找辣目玩耍的小明。夜昙便抓着人攀谈了一番,又让他带自己在村子的周围四处转转。
她不想一个人待在石屋里。
现在,石屋里只剩下了些再没人使用的旧物。
项链、算盘、扇子、伞、天光绫、香炉……
还有草蚱蜢。
既不能丢掉,又……不忍再多看。
夜昙一直蹲着,她感觉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但也没有起身。
自青葵离开后,她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迟钝。
她每每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并没有过多久。
夕阳西下,小明也回家吃饭了。
夜昙却仍不想回去。
反正少典有琴有法力,根本不可能找不到她。
夕阳的光移到了她脸上,夜昙抬了抬眼皮。
放眼望去,整片土地上,除了山、石、草,以及她和这株早就枯死的树,再没有别的了。
夜昙自顾自地逗蚂蚁逗得开心。
沙地里有好多蚂蚁,它们排着队,在沙面上留下整齐的爬迹。
夜昙便用手中的竹签子拨弄正在列队行走的蚂蚁。
忽然,起了一阵风,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再睁眼时,夜昙发现,有一只蚱蜢落在沙地之上。
蚱蜢……存活于世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
大约或是寿命将近,又或是遭遇了飞鸟和其他活物的攻击,它才掉落在地上。
夜昙看着那蚱蜢。
果不其然,它被蚂蚁发现了。
夜昙手上不再动作,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算自己救了它又如何呢?
它还能活多久呢?
显然,蚁穴便是这蚱蜢可见且唯一的归巢了,但它还是在死之前挣扎了一番。
蚱蜢的生命最终还是在这片沙地上走向终结。
沙地上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线,那是它挣扎留下的痕迹。
————————
“你回来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夜昙却并未回头。
少典有琴远远就看到夜昙蹲在枯木边。
残阳,西风,枯木,荒山。
断肠人……
“昙儿……”
他慢慢地靠近,撩起衣摆,在她身边蹲下来,“怎么想到来这里呢?”
这地方就是他研究了半天都没搞明白的,那个巨大的枯木所在之处。
夜昙随手拔了沙地边的一株蒲公英,吹了口气。
一片片洁白的伞状花瓣瞬间飘向了空中。
夜昙磕磕绊绊地站起来,两腿酸麻得让她想要直接锯掉算了。
神君赶紧将人搀扶住。
夜昙抬头看向空中。
渐渐飘远的花瓣若星光。
又如流沙。
这样,花就自由了。
姐姐,你也已经自由了吗?
只是,她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和这个世界交手。
而人间……真的会有自由吗?
少典有琴定定地看向夜昙。
现在,他也能看到过去的自己说过的,所谓的气。
可是,这些天,他碰见的月窝村的村民……他们身上的气也一样啊!
都很混沌、浑浊。
说实在的,他看不清楚,辨不分明。
那说不定……就是过去的自己弄错了呢!
其实,只要可以,少典有琴大概能找出一万个借口来,以证明夜昙没事。
而且,真实究竟如何,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
因为直到现在,他也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经……
“怎么样?找到我姐姐了吗?”夜昙任由少典有琴扶着她。
她回首看了看身后那枯木,又朝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枯木怎能逢春呢?
不过是……
木偶衣冠罢了。
“我……暂时还没找到。”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找突破口,却未有成效,加之又一直担心她……
“你别急,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闻言,夜昙只是笑笑,并未作答。
看着她这幅样子,神君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昙儿,我……我保证,会一直寻找青葵的。即使她转世了也没关系的,会找到的……”
“好。”夜昙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似的。
“那……我们回去吃晚饭吧?”
“好。”
——————
二人回到石屋。
吃了晚饭,夜昙很快就觉得疲倦。
从前,她再怎么熬夜,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
神君在一旁看着她打哈欠。
近来,她的精神状况虽然看上去好些了,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继续发出警报。
“昙儿,困了就先睡吧。”少典有琴递过来一碗安神的汤药。
“嗯。”
睡到半夜,夜昙突然闻到了一阵臭味,很刺鼻。
她睁开眼,起身,望向石门处。
黑暗中的一片通红,总是格外醒目。
“怎么了?”
她迅速下床来到少典有琴身边。
“是有人放火了吗?”厉王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要来烧他们的屋子?
“昙儿”,少典有琴已经凝望着火光处好一会儿了。
火刚烧起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虽然他想出去看看情况,但又不能将夜昙一个人留在石屋中。
“没事的”,听到夜昙的询问,神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她,“你先把鞋穿上。”
“是谁?”是谁纵的火?
“没有人……”
神君刚想解释,却被夜昙打断。
“……是不是村民放的?”
英招火烧月窝村事件以后,村里死了很多的的人。
虽然他们有去帮忙重建村子,但保不齐还是有人会对他们心怀怨恨。
“是不是他们将南明离火,还有沉渊族的事情,都算到你头上了?”
岂有此理!
“我去杀了他们!”
“昙儿,等等”,没等少典有琴说完,他们所站立着的地面便突然发出一阵轰鸣声。
他赶紧扶住夜昙。
是地动!
这下也用不着解释了。
那是足以让鬼也哆嗦,神也震颤的威力。
是真正的山火。
原来,月窝村的山中,一直埋藏着真正的山火!
是他的疏忽!
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制造石屋的原石,其实是火山岩。
而那日小规模地动时,他亦并未在意。
“昙儿,我去看看村民,你……”
“等等!我和你一起。”夜昙握住他的手,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现在,她就只有他了。
“好。”既然她想,那便一起。
——————————
二人向着月窝村的方向赶。
“啊——”远远传来的尽是惨叫之声。
风中却没有意料中的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看着汹汹燃烧着的火焰,少典有琴喃喃自语道。
他本想着,让村民们疏散,躲到那枯木之中。
枯木的属性和寻常树木是相反的,树可以挡火,当是能够庇佑他们。
可是……现在,月窝村的村民,他们都只是被火烧灼着,成为一个个火球。他们只是不断地徒劳挣扎,喊叫,但都没有就这样倒下。
“他们……”夜昙也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惊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
他居然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昙儿,你在此处等我一下。”
少典有琴将夜昙留在一边,自己则冲着那一团团火球而去。
他想要找一些活人。
可是,一个都没有找到。
一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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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琴,我去那里看看!”
没有等来少典有琴的解释,夜昙自然是想自己探寻真相。
直觉告诉她,整件事情怕是不会那么简单。
“昙儿,你等等!”神君还在施法扑救山火。
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死人。
虽然月窝村好像……
没有一个活人了,但他却不能就这样放任山火燃烧下去。
“啊——”夜昙的后背突然被个扑来的火人撞了一下。
她不可控制地向前倒去,头磕在一旁的乱石上。
“昙儿!”神君赶紧抬手,将她摄回到自己身边。
“让我看看”,他语气很急,但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指尖轻轻抚开她额前碎发,“你疼不疼?”
“没事的。”
夜昙拿手摸了摸脑袋。
没血。
“昙儿,你别乱跑了”,神君虽心疼,但也不好再怪她,“好吗?”
“知道了知道了。”
夜昙觑了觑少典有琴的神情,又补上一句,“你别急,别急嘛……就磕了一下而已嘛,都没血的啦……”
“你再等我一下,马上就能将火灭了。”
死去的时间、种族、环境,都会影响死灵的状态。和身为沉渊族的烛九阴不同,大约是这些村民们肉体凡胎,所以还有痛觉。
既如此,他就不能放任不管。
等火灭了,这样烈火焚身的酷刑,就会结束。
————————
由于玄商君的及时施法,山火很快就熄灭了。
因为没有人主动揭破这一切的真相,月窝村的村民当然也不会主动思考这一切是否存在着什么不合理处。
他们便恍若什么都不记得一般,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日子。
还颇有几分悠然自得的味道。
而石屋内的两人,显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闲情。
“昙儿,喝药了。”
“不想喝”,夜昙小声抱怨,“我又没病。”
虽然她现在尝什么都觉得苦,但苦药这种东西,自然是能不喝就不喝的了。
而且,比起苦,现在,夜昙的心里更多的是恐惧。
磕在石头上的那一记到底有多重,有多痛,她自己知道。
可是伤口不光都没有流血,甚至都没有肿。
因着心里那可怕的猜测,她就开始做实验。
她剪了一缕自己的头发。
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了。
夜昙用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断口还是和那日一样。
头发……没再长长过。
而且……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伤口恢复的速度就变得很慢了。
这到底和青葵的消失有没有干系呢?
姐姐……
厉王、王后……村民……
还有怎么都不肯正面回答自己问题的少典空心。
夜昙的心沉了下去。
“这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啊”,神君端着药凑过来哄人。
他尽量含糊其辞:“而且之前你不是……跌倒了吗?”
“那是我不小心的!”夜昙习惯性地反驳,“而且那都多久啦!现在早就好了!”
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好?
“那……”神君看了看夜昙,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药碗,有些为难,“你要如何才肯喝嘛?”
不管如何,她又有精神讨价还价了,他还是很开心的。
“要不……”现在,夜昙的心情相当复杂,却又没法直接开口质问。
少典空心一向就很倔,他若打定主意不透露分毫,她再如何问,大约他也不会说。
而且,她还很怕,怕自己还没等到青葵,就会……
夜昙摸了摸手上那根青葵遗留下来的木荷花项链。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那棵树吧?”
她不想待在石屋里了。这里简直会让人窒息。
“好。”比起找到青葵,这简直不算是个事儿。
——————
月窝山边,枯木处。
“昙儿”,少典有琴侧头看向夜昙,“为何……又想来此处?”
月窝村地动之事,是不是让她开始怀疑了?!
“那这边也没有其他好看的风景嘛!”夜昙转身,还是向往常一般,冲着神君嘟嘴,“你说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四界之大,好玩的地方当然不少。
如果可能,他当然愿意带着她去感受。
可是不能。他们离不开这里。
“要不我带你去兽界?”神君建议道。
那里好歹不若此处荒凉。
“不用”,夜昙摇头,“我很喜欢这里。”
这地方,居然可以苍凉到让人心灵平和……也不多见啊。
看着那枯树,她觉得,自己心里的恐惧,都减弱了几分。
“你喜欢这树?”神君有些惊讶。
“可是它……”这树都枯了。
……不行,他不能继续说这些丧气话了。
“有琴,你说,这树是不是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呢?”
“……”
少典有琴看看那株硕大的,盘根错节的枯树,又看看夜昙。
“昙儿,你知道吗,四界之中,有一种植物,名叫九死还魂草。”
“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半年不受水,也不会死掉。”
“就算是枯萎,遇到一场甘霖,就会生龙活虎起来。”
少典有琴知道,自己本不应该再提这草。
昔年,夜昙对着自己说,若她是九死还魂草就好了,他的确是伤心欲绝。
可是现在,他们都太需要这样的慰藉了。
“这枯木,也许已经死去多年,但只要它还没有消失,终会有……”
逢春那日。
就像她一样。
他一定能找到办法救她的。
“你错了。”没等少典有琴说完,夜昙便打断了他的话。
“草木嘛,本来就是一岁一枯荣的。”她的语气很轻松,甚至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无所谓。
“可惜……人非草木。”
草木也不是个个都是九死还魂草。
再说了,春风吹又生的那一拨,又真的是去岁的那拨草吗?
夜昙抬头看向那株高大的枯树。
枯死之后,这树居然还如此高大。望着树干,她可以想象,此木盛极之时的景象。
夜昙凑得更近了些。
她的手轻轻抚上那充满了裂纹的树干。
枯萎已久的木头并没有因为她的触碰而碎裂。
它枯死后,并没有腐朽,好像比其他生物都更为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自己……到底是应该柔弱,还是应当坚强呢?
其实都没用的吧?
她大概是没有时间了。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
“这里……会下雪吗?”夜昙扭头看向身边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会的。”
辣目在这住了一年多,现在,已又是一个春秋。
“但是,冬天的时候会很冷的。我倒是希望冬天慢点来。至少现在还有草……还有蒲公英可以看嘛。”
少典有琴嘴上这么说着,指尖偷偷动作。
他想用逢春术让这枯木开个花,讨她欢心。
只是……他感觉,自己的法力好像是进入了一个无底洞一般。
枯木逢春术失败了。
奇怪……
少典有琴转念一想,又换了个诀捏。
这回,放出来的是烟花。
“好看吗?”神君紧紧盯着夜昙。
他想知道,她只是单纯地在感慨,还是在怀疑什么。
“嗯。”夜昙点点头。
火树银花的,当然好看。
“现在一点也不冷啊……”她又开始感叹。
“现在还是深秋”,神君轻笑一声,“你别急嘛,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的。”
“……可惜……”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们都死了……姐姐……她也……”
玉环飞燕皆尘土,上天入地也无门。
尘归尘,土归土,原来是真的。
“昙儿,你别再想这些了。我一定会将青葵公主找回来的。”
即使他知道这是谎言,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有琴……”
夜昙能听到自己心里最深的愿望。
流星雨那夜,他说过的,神会听到人的愿望,若觉得那愿望还不错,就会出手助人实现。
“我不想死。”
她知道,只要求他,他一定不忍心看着她没命。
少典有琴侧过头,看着夜昙。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那个愿望。
也是他们共同的夙愿。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只是想要活下去,怎么就会这么难呢?
情绪来得突然,他忍不住,只能别过头去。
“……当然。”
“真的吗?”夜昙跟着少典有琴走了几步,试图看清他的表情。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神君又重复了一遍。
他会做到的,也必须做到。
“你别想那么多”,他不愿夜昙发现自己的破绽,选择一把将她抱住,“我们可以一起看雪的。”
一定可以等到风雪艳阳的。
他会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
毫无疑问,少典有琴是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夜昙死掉的。
每日给她喝的补药,自然是他加了料的。
自从夜昙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后,她的身体状况便恶化得更快了。他要输送的灵力也与日俱增。
尽管他现在神力充沛,但夜昙的身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维持的。
尤其是在她已觉不对的情况下。
之前那种单纯地输送灵力的方式已经不够了。
她的体质还特殊……
于是神君开始偷偷地将带有更多灵力的血肉悄悄放进夜昙每日都喝的药里。他用神力调和过,以免她发现什么端倪。
虽然这么做损耗很大,但是没关系的。
恢复了法力,他还可以撑很久,甚至能比一个凡人可以拥有的一生还要长些。
夜昙将喝了一半的药碗往远处推了推,又看向在石屋忙上忙下的少典有琴。
“要不,你……休息一下吧?”她看得出来,他脸色不好。
“不用,我……不累。”
此时,神君正往墙壁上涂花椒泥。
他在为未来做准备。
毕竟,石屋四处漏风,到了冬天,当然会冷。
花椒,其性辛散温燥,涂在墙壁上,既能保温,也能驱赶山里的虫子。
“……”夜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后宫有掖庭,椒房之宠大约是后妃们追求的极限。
此时,她正坐在被窝里,肩上裹着皮草,就着热茶吃点心。
床上又是手炉,又是汤婆子。
可……
还是觉得冷。
但她又不想让他看出来。
夜昙想了想,便掀开被子,趿着鞋跑过去。
她从身后抱住忙活中人的腰。
借着少典有琴的体温,夜昙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温暖了不少。
“怎么了?”神君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抓起夜昙的手。
他皱起了眉:“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
“哪有……”夜昙强硬狡辩:“你的手……也挺冷的……你是不是穿太少了,我看看啊……”她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掀人的袖子。
“……天冷了嘛”,神君赶紧摁住自己的袖口,他也开始心虚,“所以我们才有必要为过冬做准备。”
“……”
“……”
心怀鬼胎的两人眼神都游移了起来。
——————
“你干什么呢?”
这日,不愿再继续喝药的夜昙蹑手蹑脚地来到少典有琴身后。
她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你往药里加了什么啊?”
“是甘草。”神君自然是能感觉到她的靠近。
但这个角度,她是不可能看到的。
“你胡说!”夜昙并不打算放过他,“我都看到了……你加的是……”
“血……”
其实,她只是在诈他。
自己已经观察他很久了,没看到他身上有带其他瓶瓶罐罐的东西。
此时,她凭着自己的猜测,选择了一种最有可能的东西。
“……”心怀鬼胎的神君却没有意识到夜昙是在诈他。
而且,证据随便找一找,就有一堆。
比如,自己手上的伤口。
“……呵。”夜昙冷笑一声,恍若自嘲。
他不回答,加上那个表情,就说明自己猜对了。
他其实掩饰得很好。
她听帝岚绝说起过,神族的血都有特殊的味道。
但那些痕迹,显然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死灵、妖怪都很喜欢神族的血,不仅是因为香,还因为能够助益修行,提供法力与能量。
……
她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就死了呢?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多么讽刺啊!原来“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的人不是玄商君。
是她自己。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说着,夜昙就要去撩少典有琴的袖子。
不想却被他一下避过。
“……”人赃俱获了都不肯承认吗?
她转身就往石屋外走去。
————————
“昙儿,我可以解释”,神君追出来,“你先跟我回去。”
她现在身体很虚弱,不能出去吹冷风。
“我不要!”夜昙哪里肯听,她试图挥开少典有琴的手,“走开!”
事关夜昙的身体,神君也不再多和她理论,难得强硬地将人揽住抱了回去。
“我不是你的天妃,你没资格关着我!”被抱在床上的夜昙使劲用手推搡他,“你赶快把虹光宝睛那破玩意儿给我解了,放我走——”
这会儿她终于想起这件事了。
“昙儿,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出去散心,好吗?”神君试图安抚她。
“虹光宝睛”,夜昙不为所动,只是拿手指着自己的额头,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你解不解?”
“……不解。”神君也是一样的坚定。
虹光宝睛在,他便可以直接帮她调息,了解她魂魄的状况。
虹光宝睛在,自己才能维持她的魂魄不消散。
简单说来,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卯上了。
“少典空心你个大混蛋!”夜昙开始大骂。
她是想让他救自己,可没说要他用这种办法。
在她骂人的瞬间,额头上的虹光宝睛又开始发烫。
法宝有灵,听到主人被骂,自然不开心。
“昙儿,我知道你生气……”神君赶紧施法平息自己的法宝,“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个浑蛋!”
因为一直没停止骂骂咧咧,夜昙疼到在床上打滚,她只觉神魂都在被拉扯。
虽然她自己现在……也不过就是个魂?
但还是会觉得痛。
“你解不解?”她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大有他不解虹光宝睛就继续骂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此刻,少典有琴哪里会想不到,她这是在逼自己放她走。
一旦他放她走了,她还能活多久?
“离光夜昙你是不是疯了啊!”看着在床上打滚的夜昙,少典有琴又气又急,手在空中虚虚捏了一下。
然后夜昙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
虹光宝睛也随之安静下来。
面对一脸幽怨的夜昙,神君再次转移了视线。
片刻后,他终是伸手。
解了禁言法术的同时,他还没忘记又补充了一句。
“我真的解不了。”
“你少骗人了!”如果自己不捅破的话,他还要粉饰太平到什么时候?
“少典有琴!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啊?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囚禁我?凭什么给我安这个破玩意儿不给解?”为了惹他生气,夜昙专捡难听的话来讲,“我又不是你们少典氏的媳妇,我死了也不关你事!又不进你家祖坟!也不用你来给我烧纸钱!难道你连一个死人也不打算放过吗?”
从最初到最后……
她一直都在努力让他对自己深恶痛绝。
真是讽刺。
“你……”神君怔怔地看着她。
“……我到底是哪里惹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他固然不惯听这些难听话,却不是因为这个而生气。
“离光夜昙……”
为什么要说破这些事情?
“你就这么想让我伤心吗?”
不是只你一个人会害怕啊!
他也会害怕啊!
他甚至都不敢睡觉,因为他害怕第二天醒来以后,这石屋里又空无一人了。
就像失去她的那段日子里,无数次梦醒时分那样。
“……”果然,像那些话本子里面无表情地决裂、走人,是很难的啊……
夜昙发觉,自己是见不得他受委屈的。
他不是那些嫌弃自己是灾星的势利眼,也不是那些陌路人。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对不起自己什么。
她固然是没心没肺,欺心欺情惯了,却也……
没办法这么对待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
“可是……我们本来就没关系嘛……”夜昙的语气软了下来,“堂堂神君,四界的英雄,居然强抢民女……啧啧,这说出去,你不怕别人对你指指点点啊?”她记得他是极要面子的。
“我们拜过堂的。”神君面无表情地戳破了夜昙的胡说。
任她上天入地,也否认不了这铁一般的事实。
“可那是和辣目!”夜昙还想赖账。
“辣目就是我,我就是他。”
至于祖坟……
怎么可能不进呢?
事实上,是一定要进的。
不过,他们家的情况不一样,只有死了才能进英明庙。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夜昙举手作投降状,“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说清楚,可好?”
“昙儿……”夜昙换上了一种正经的语气,少典有琴反而更觉不安。
“我知道,不喝你的那些药,我就要死了。”
“……你别胡思乱想,不会的。”不会的……
这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我们人族有句话,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少典空心,你让我当了一次寡妇,我就奉还你一次,这其实很公平吧?”
初上天时,她以为,他肯为归墟豁出命去,或多或少也是因为素来无忧,因为虚名大义。
后来,她觉得他是因为惯性的善良,因为身在其位,因为无形的压迫。
因为他从来不懂得反抗这种枷锁,渐渐地,她便开始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他明明就可以选择偷懒,选择逃走的。
他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却偏偏去选一条死路。
可……若不是以青葵的身份在天界生存,她其实根本没资格去置喙别人的选择。
从小,她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就很少。
现在,就轮到她自己做主了。
她也可以选择死。
————————
“你说我让你当寡妇,要……奉还我”,少典有琴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去争辩,可唯有这事不行。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数次拼了性命救我?”
若非她舍命相救,那自己根本就没可能活着。
如今她却反要他见死不救……休想!
“我……那不是……因为能救嘛!”
她也就是顺着手顺着便救那么一下而已。
“至于我的事情,就算了吧。”
“不行!”神君的语气是难得的强势,“现在我也能救你。”
“你是傻的吗?这不一样的啊!”
“哪里不一样?”
“代价不一样啊!”这不是废话嘛!
“是不一样,你救我,是九死一生。我救你,我死不了。”
“……你真的不会有事?”他到底是怎么有脸说出这么明显的谎话的啊!
“至少现在没事。”只是变得虚弱了一些。
但厉王已死,他们安全了。
就算日后,需要更多的灵力去维持……
日后再说吧。
“……”
天呐,她就知道好好说是说不通的,“真的谢谢你了!但我真的不用你救!”
“再说了,救来救去,你当是在唱戏吗?”
“我不管,你不能放弃!”一时之间,少典有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用来说服夜昙的,他也只能学着她不讲道理的样子,“你答应我了的……你明明就答应过……”说到此处,他强压住喉头哽咽,“你不是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吗?”
“我……累了。”
亡者无法复活,死人没有未来。
而且她……也不算屈服吧?
就和一场戏一样,她努力唱过了,连结局都已经演完,就等着谢幕散场了。
难道她还能欢天喜地期待重开一次不成?
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她受不了。
“你一向都是想要活着的,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呢……”
“……不是……”夜昙有点尴尬。
“你怎么……”居然和小没一样都是爱哭鬼!
“怎么,我不能哭吗?”在她面前,他无所谓丢不丢脸,“不是你说不要自苦,可以逃跑,可以偷懒的吗?”
“你那时候还能听到啊!”蓬莱绛阙诀别那晚,他不早都神形俱灭了吗?
“你……那会儿是装死骗我的啊?!”
好啊!这个大骗子!害她哭那么惨。
“好啊你!我真是小看你了啊少典空心!”
“……我……没骗人!”是了,这一次她没有给他的神识写信来着。
“就有!大骗子!你都是装的!”连自己这个骗子里的头子都着了他的道。
此时,石屋里的两个人就好像年龄加起来都不满十岁的小孩子那样,开始幼稚地争论起来。
“我没有!而且……明明你更爱哭!”
神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纠结这个问题。
他只是本能地想要留住她。
斗嘴,说不定也可以唤起她生的欲望。
“少来……我一沉渊恶煞有啥可哭的!”
“青葵……”
眼见着自己就要词穷,少典有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这根救命稻草。
“你不找了吗?”
“万一她以后回来了呢?”
“看不到你,她会很伤心的。”
“我知道”,听到青葵的名字,夜昙突然平静了下来,“她不会回来了。”
而你也知道,我已经死去。
他们其实都是心有所觉,却作不解。
他永远都在牺牲自己,护佑别人。
可是,没用的。
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一样,救不了她们的。
死了的,就是死了。
“就算她不回来,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你消失啊!”神君依旧不肯放弃说服她。
“青葵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如今你这样……她该有多难过?”
“……你不会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的。”夜昙朝着少典有琴笑了笑。
“我们还没有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
在她母后肚子里挤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少典有琴轻轻开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在东丘养花的时候,他就细细观察过。
只是轻轻摸一下花瓣,花就会有反应。
等他们喂完心头血后,就不出声了,开始乱飘。
有时,花还会停他头上。
嘲风一直吐槽是浊花的问题,还总是在一旁吼他——不要碰葵儿!
清浊花灵本来时分时合,长到一定程度,她们就合在一起不分开了。
他和嘲风都心急如焚,想着要赶紧分开她们才行。
施法的时候,花还一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好像在哭。
“少典空心……我好痛啊。”其实,她一直都好痛。
痛到麻木了。
“哪里?哪里痛?”神君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是要先给她把脉,还是先施法给她输送灵力。
“别捂了……哪里都痛。”夜昙幽幽道。
那感觉就是将她的手脚生生分离。
过去,她也见过断手断脚的人。
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很多年后,还是会感觉到断裂时的那种疼痛。
当然,有的时候,他们也会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手脚一样。
“……昙儿,我帮你……”神君终是决定先施法输送灵力。
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了,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救她了。
“不要。”夜昙依旧挥开了神君伸向她的手。
“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真的不会有事的,昙儿你相信我!”
“……”她才不相信呢。
夜昙抬头,盯住少典有琴。
良善……大概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它会害死人的。
青葵,你,还有我。
“之前,玄商君走的时候,就跟我说,让我不用救他了。所以……你也不用救我了。”
“……”
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然,她大可以说,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都是为了救他。
他怎么好意思不救自己呢。
少典空心这样的神,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
就像他不惜一切也要去补归墟那样。
她不想做好人,做好人太难了。
但是,她没想到……
做坏人也那么难。
哎,让世上多一个好人,少一个人人厌恶的灾星,其实也不错吧。
夜昙只好如此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