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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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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阳城,流仙坊。

乐坊坐落于闹市街区,往来行人不绝,各处都能听到丝竹弦乐与玲珑巧笑之声。

“呦,李老爷,好些日子不见,今日怎么舍得上我们这儿来了?”坊主是个约莫三十左右的女人,手执团扇,巧笑嫣然。

“夜兰姑娘好几日闭不见客,我便是来了,也无甚乐趣可寻。”李骁哈哈一笑。

“奴家就知道,李老爷的耳朵早就被夜兰丫头养刁了。等闲靡靡之音,又岂能入得了李老爷的耳?”坊主笑说,“你们家二公子的品味,怕不是也随了老爷您。”

李骁面色一沉,陡然想起自己那个荒唐的儿子来。平日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在来阳城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这回带人调戏良家妇女不说,反被人家揍了一顿,告示挂得满大街都是,他寻人去官府那边砸了好多钱,才让人把告示撤下来,要不然他这张老脸也别想要了。

坊主见他脸色不郁,连忙笑着拍拍自己的嘴,“您瞧我这张嘴,惯会胡说,李老爷可莫要跟奴家计较。”

“罢了,我听说夜兰姑娘今日挂牌,便来见上一见。”李骁稍微收敛了不快之色。

坊主面露难色,“李老爷是流仙坊常客,奴家本不愿李老爷败兴而归。只是……夜兰今日被一位公子包下唱曲儿,怕是不得空。”

李骁眉头一拧,面露疑惑,“公子?是何人?”

“是位年轻公子,瞧着面生,应该是头一回来。”坊主见他面色不好,忙道,“夜兰时常与我说,您才是她引以为知音的贵客,饶是这几日闭门谢客,心心念念的也都是您。只是奴家不知老爷今日要来,这位公子又实在出手阔绰,因此怠慢了老爷,在此给老爷赔个不是,还请原谅奴家吧。”

李骁听她此言,前半段心花怒放,后半段心有不屑。

来阳城内,谁人不知他“西南巨贾”的名号?在他面前竟也敢称“出手阔绰”?

李骁当即拉下脸来,说道:“我出十倍的价钱包下夜兰姑娘,并出同样的价钱补偿那位公子,让他另寻他人吧。”

坊主眼前一亮,又堪堪忍住收敛了几分,强装矜持道:“李老爷稍等片刻,此事还待我与那位公子商量一番。”

说罢,她便脚下生风似的三步两步去往楼上雅间。

不消片刻,坊主便回来了,看起来却有些为难。

“怎么了?”李骁皱了皱眉头。

“李老爷,楼上那位公子说他在此恭候已久,请您上楼一叙。”

……

直至进入雅间,李骁才知道,等待他的人其实有两位。而流仙坊头牌夜兰姑娘正手抱琵琶坐于幕间,见有人来,止了歌声,颔首行礼。

李骁白手起家,经商二十余年,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进来第一眼,就将席间的两个男子看了个大概。

较为年长的那个神情冷峻,周身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权贵之气。年纪较轻的那个面容更生动一些,嘴角带着笑意,倒像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两个人的气质截然相反,却不知为何会结伴同行。

李骁几乎能确定,面前这两个人专程在这里等他。

他驰骋西南商界,自认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干脆主动问道:“二位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知如何称呼?”

李晁奚客客气气地道,“李老爷是个聪明人,本王也不喜弯弯绕绕,便直说了吧。”

李骁一愣。

他刚刚说什么?本王?

一瞬间,李骁不再觉得自己见过世面了。

……

“承王殿下降尊纡贵,大费周章地引我至此处相见,实在令小人惶恐。只是小人愚钝,不知殿下用意,还望殿下指明。”李骁用了许久,才勉强接受了眼前的现状,只觉如鲠在喉。

“各行各业的顶尖之人,都绝非等闲之辈。李老爷经营的鸿运商行驰骋一方,拥有产业无数,可见李老爷在商道上的能力与手段,常人万不能及。”李晁奚说道,“最为难得的是,李老爷身有万贯家财,却仍心怀慈悲,让本王闻之惭愧。”

李骁被夸得冷汗都要落下来了,扯着笑容说道:“殿下何出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

“李老爷乐善好施,近些年来开设粥棚接济流民,又主动募集善款,为西南兵防提供军需物资。如此大义,又有几人能及?”李晁奚温和地说道。

李骁哪能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行兵打仗需要钱财支撑,剿匪也是如此。这哪里是在夸赞他,分明是来抢他的钱啊!

即便如此,李骁也只能咬牙忍着。鸿运商行之所以能越做越大,得益于二十多年一点一滴攒下的名声。

西南一带匪患严重,祁照却不管不顾,早已民怨滔天。承王殿下放下身段专程找上李骁,若他不给这个面子,事情传出去,只怕先前攒下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又谈何做生意呢?

“殿下为了让西南百姓早日免受土匪侵扰,不畏艰难、不远千里奔赴此地,又何尝不令人敬佩?该是小人惭愧啊。”

纵使心中不满,李骁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殿下尚且能为了我西南之灾而四处奔波,小人又岂能置之度外?鸿运商行愿意牵这个头,联合西南所有商行,为殿下募集军资,以除殿下后顾之忧。”

李晁奚看起来神情讶然,激动地站起身来拱手一拜,“本王在此便替西南百姓谢过李老爷了!”

李骁看着他这副姿态,心中只想发笑,却只能一直与他客套着,言语之间活生生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位心怀大义、不慕钱财的仁义之人。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司言却开口了,“李老爷为了民生而慷慨解囊,在下佩服。我家殿下仁厚,不愿让李老爷一力承担剿匪耗资,故而为李老爷备了一份大礼。”

李骁一滞,“不知这位公子所言是为何物?”

“李老爷可曾听过故渊门?”

“自然听过。”李骁回答。

行商之人多与江湖侠客打交道,在长途押运货物时也能多受几分庇护。李骁为人圆滑,尤其擅长结交朋友,屡屡派人向故渊门示好,从不吝啬地奉上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因而在江南一带行商走货时有故渊门暗中相护,从未受过盗匪侵袭。

“那么李老爷定然知道,故渊门一向以遍知天下事之名而在江湖中谋得一席之地。在下知道,对于商者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掌握市井流行,从而确立经营之方。”

司言悠悠开口,说出了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故渊门愿意为李老爷及时提供这部分消息,并保证李老爷的商队在大昭境内押运货物之时不受任何侵犯。”

这对于李骁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处!他呆立半天,只因理智还在,才不至于在承王殿下面前瞠目结舌。

李骁哑然道:“这位公子是?”

“未曾向李老爷表明身份,是在下失礼了。”司言微微颔首,“在下故渊门司言。”

……

圆月悬在天边,柔软的白光洒落下来,穿过枝叶,映得树影婆娑。

庭院中,稚气未退的少年手握一柄木剑,笨拙地挥舞着。张闻亦下盘不稳、脚步虚浮,再加上身形实在不怎么灵巧,没两下就把自己绊倒在地。

阿柔路过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啃了一口手中的苹果,“你这是……?”

张闻亦慌忙站起身来,涨红了脸,“阿柔姐,我,我……我在练功呢……”

“练功?”阿柔有些意外,视线落在了张闻亦手中的木剑上,“你想学武?”

张闻亦有些不好意思,最终扭扭捏捏地点了点头。

若想在武功上有所造诣,一般都是从童子功练起。张闻亦今年十六岁,根骨都张全了,此时练武为时已晚。但阿柔心知他迫切地想学武是为了什么,更不忍打击他,便说道:“若你想学武,回头我替你寻个师父来,万不可照猫画虎,否则容易走火入魔。”

张闻亦脸一白,更不好意思了,“其实……其实司言公子教过我的,但……但是我资质愚笨,总是不得要领。”

阿柔有点意外。司言这几日都在承王那里忙前忙后,竟还有闲情逸致教张闻亦习武?

“阿柔怎么这副神色?难不成,是想让我也教教你?”一个带着浅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柔默默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公子是想教我怎样才能让脸皮更厚一些吗?”

司言竟真的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说道:“未尝不可。”

阿柔扯了扯嘴角,满脸一言难尽。

司言却觉得很有意思,心情很好地看向张闻亦,“你非是资质愚钝,只是根基太浅,缺少内力支撑,自然不得要领。习武之人,最忌急于求成,打好基础才是关键。这套剑法,你多练多悟,有何不懂之处,便去寻叶温遥师兄替你解答。”

张闻亦睁大了眼睛,“司言公子不愿再教我了么?”

司言一笑,揉了揉他的发顶,“我和阿柔这几日有要事在身,须得出门一趟。有叶师兄保护你们,不用害怕坏人再来,你就安心跟着他练剑。待我回来之后,可要验收成果的。”

“嗯!”张闻亦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阿柔总觉得司言这一番话说得分外温柔,就好似一个长辈对晚辈心怀期望。这在惯会调笑的司言身上,真是难得一见。

司言安抚好张闻亦,让他接着去练剑,回身见阿柔正凝神思考着什么,便道:“怎么了?”

“没什么。”阿柔回过神来,“事情都办妥了?”

“有我出手,阿柔放心便是。”司言笑意盈盈。

虽然司言行事作风一贯不怎么正经,能力却是毋庸置疑的。阿柔深知承王和司言这一趟并非只是为了募集军需之款,更是为了与鸿运商行达成长久的合作,为将来的夺嫡之争铺路。

她一向不喜权贵之争,因此也不想搭司言的腔,敷衍地“嗯”了一声,便绕过他,想要先行回房间去了。

晚秋的冷风一阵阵吹过,滑过面庞,刺得人生疼。

司言看着阿柔挺立而坚韧的背影一点点变远变小,突然从心里生出几分没来由的寂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柔!”

喊完这一声,连他自己也有点愣住了。

阿柔回过神,有些不耐,“怎么了?”

司言神思飞速运转,展颜道:“明日就要出远门了,今夜我请你喝酒,去不去?”

阿柔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啊。”

司言微微一怔,眼角染上了笑意,莫名感到周身裹着一层暖光,心头那股酸涩瞬间荡然无存。

他足尖一点,借用内力,轻而易举地跃上房顶,身沐月光,回望阿柔,遥遥地道:“司言公子给你带路!”

阿柔无奈地使了轻功紧跟其上。

两个人的轻功虽然谈不上独步天下,但也堪称出神入化。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还在原地练剑的张闻亦便已看不见两人的踪影。

来阳城的夜晚还算热闹,人群熙熙攘攘,街市灯火如昼。虽然只是个地域偏僻的小城,却依然可见繁华之色,正是大昭国力昌盛之故。

司言将阿柔引至酒楼屋顶。居高临下,简直能将整座来阳城的风貌收入眼中。

“请阿柔稍等片刻。”司言说完,便飞身下楼,从窗户中翻了进去。

阿柔:“……”

这酒楼是没有正门么?

没过一会儿,司言便拿着两个酒壶上屋顶来了。

“司言公子说要请我喝酒,结果却这屋顶上吹冷风。”阿柔接过其中一个酒壶,调侃地说道。

司言盘膝而坐,浅酌一口,“屋内有暖炉,待得久了,往往会忘记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吹吹风又有何不好,起码能够保持清醒。”

“是么?可是酒喝多了,也是会不清醒的。”阿柔的目光落在司言的酒壶上。

“我不会让自己喝醉的。”司言自信地勾起唇角,干脆往身后一躺,软绵绵地瘫在屋顶上,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阿柔坐在他身旁,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只觉得他这番话挺没说服力的。

她打开酒壶,喝了一小口,顿觉醇香清冽,竟真是上乘之品,连带着周身都暖和了起来。

这些神情变化被司言看在眼里,温和一笑,“这酒,就当是给你赔罪吧。”

“赔罪?”阿柔不解,“你何时得罪过我?”

“你被李二押去府衙那次,我不是跑了吗。”司言答。

“这有什么,原本我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阿柔满不在意地道,“而且我知道,李二和家仆只针对我一女子,杨知府必然会猜到这其中有所隐情。可倘若你在现场,被他一并带走,反而不好解释,兴许还会被李二抓住机会颠倒黑白。”

听到这里,司言却有片刻失神,“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你可以保护好自己。”司言低声说道。

这个答案令阿柔有些意外。

“我在想,若你不是景西王的女儿,不是花震掌门的弟子,只是普通人家的闺阁少女,被李二带着家仆围堵于暗巷之中,该如何自保……然后,然后我便不敢细想了。”

司言指了指底下人来人往的街市,“你看,大昭国力如此昌盛,就连区区来阳都繁华尽显。可饶是如此,仍然有许多罪恶被人窝藏在角落里,不见天日。像李二这般仗势欺人之事,随时随地都在上演,人们早已视之如常。”

司言低沉着声音道:“譬如宣睿侯全然不顾百姓安危,为了一己私利与匪勾结,又譬如圣上明明一早便知西南匪情,却视而不见,等到怀王势力威胁到天子之威时,再假惺惺地派承王前来剿匪,以此作为警戒。权力相争、势力相斗,永无止息之日,又何尝有人在意过天下黎民的感受呢?”

阿柔没想过他会对自己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沉默半晌,喃喃自语,“有人在意。”

司言一怔,随即好像很满足似的笑了一下,并没有去接她那句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若说早年景西王将你和戚二公子送入云影山乃是无奈之举,那么如今远离朝堂纷争,云游四方,便是你自己的选择。身为高门贵女,能选择喜欢的道路,倒真令不少人艳羡。”

阿柔眸中一黯,“可也并没有你说的那般轻松。”

“此话怎讲?”

“西境之乱过后,阿爹和兄长用了三年的时间收服赫月六部,边境再也无人敢犯。西境百姓常年被卷入战火流离中,而后终于得以过上安居富足的生活,如何不对景西王府感恩戴德?可如此一来,长祈那边又会作何感想?”阿柔淡然地说道。

自古以来,君王最忌讳武将功高盖主,尤其是像景西王这样手握重权,又德高望重的将领。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在此之前,我只见过西北边境的茫茫大漠以及云影山上的云烟袅袅。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京城长祈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阿柔静静地诉说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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