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誉这样的人,看不起中举的考生,认为他们是靠权势走了考官的关系,看不起邱何度,认为他除了有个好出身外样样比不上自己,但如果有权有势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他又会第一个扑上去。”往回走的路上,闻雁这般对顾乘说道,“他如今千方百计想要挽回容小姐,也不是对容小姐痴心一片,只是不甘唾手可得的富贵就这么溜走罢了。”
“沽名钓誉之辈,令人不齿。”顾乘道。
快要走出小巷时,闻雁复将幕篱戴上,白纱还未落下时,她透过缝隙看着顾乘:“我方才那样做,师姐不制止我吗?”
从裴誉口中得知容芫冷落他的原委后,闻雁笑容依旧温柔,在场无论是裴誉还是顾乘都没有想到,闻雁会用着这样一副神情再度给裴誉施下禁言术,又让他长出一脸麻子。
纵然不是永久的,短时间内裴誉是肯定不敢去骚扰容小姐了。
虽然卧底仙门的时间已经远长于待在魔门的日子,但闻雁本质上仍是个魔修。魔修群体之所以出坏人的概率远高于仙修,就是因为他们的修炼方式更讲究随心所欲。闻雁看裴誉不爽,想也不想便出手了。
顾乘摇摇头:“裴誉所作所为,确实令人厌恶。”
闻雁歪了歪头:“可是师姐不会觉得我这样太过分了吗?毕竟我是仙门的修士。”
“裴誉德行有亏,师妹施以小惩,并不伤及性命,无可指摘。”顾乘道,“我或许不会这样做,但也不会要求师妹遵循我的想法。”
闻雁想,也就是有顾乘这样的人,她才没有觉得现在的仙门已经无药可救。
她拉了拉顾乘的袖子:“师姐要是无事的话,与我一起去听戏吧,裴秀才是不敢过来了,没准我们能守到容小姐呢。”
顾乘自然没有异议。
这会儿戏台子都没搭起来,戏要到晚上才开场。闻雁看到不少隆庆班的人都在同一栋屋里进进出出,一下便想到这应该是官府安排给戏班成员休息的屋子,也充作后台之用。
后台闲人免进,但闻雁好奇里面是什么模样,拉着顾乘就偷偷溜了进去。
绕过守门的人后,闻雁就无比自然地在里头走来走去。顾乘有时特别佩服闻雁这种不管在什么环境中都能坦然自若的能力,因为她显得太自在了,沿途遇见的戏班成员都当她是被谁放进来参观的。顾乘就没法做到像闻雁这么自然,心里紧张得不行,只能让自己面无表情。
没过多久,她们就走到戏子化妆的房间,再过一会儿,闻雁都在椅子上坐下来了。
“好漂亮。”闻雁看着对镜化妆的女子,用一听便让人觉得十分真诚的语气说道。
隆庆班的服装道具太多,官府安排的房子大小有限,室内空间十分逼仄。为了避免幕篱撞到人,闻雁进屋后就摘了下来,这会儿正放在膝盖上,露出不施脂粉也清丽无双的脸。
被她夸赞的女子抿唇笑了起来:“妹妹生得更好看。”
“这是做什么用的?”闻雁探头去看放在梳妆镜前打开了的瓶瓶罐罐。
“这是画在嘴唇上的。”女子持起毛笔,探入罐中染红,问道,“妹妹要试试吗?”
闻雁用过用手指抹匀的口脂,用过抿一抿就好的胭脂纸,画上去的还是第一次见。
“好呀,”她坐的凳子要矮许多,须得仰起脸来,“劳烦姐姐了。”
站在边上的顾乘看一眼,又看一眼。
置身一群陌生人中间,顾乘完全做不到这会儿仿佛就是隆庆班一员的闻雁那般自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无处放置,如果不是怕吓到凡人,她甚至想让无相剑变回原形,抱着剑的时候她能安心许多。
死死盯了地板好一会儿的顾乘,听到有人要给闻雁化妆后,才将目光移了过去。
她看见微微张开的嘴唇,被一点点晕染成了艳丽的颜色。
顾乘垂在身侧的手屈了屈手指。
她很想接过那支画笔自己来,但如果是她面对仰起脸乖乖看着自己的师妹,握上几个时辰剑也能纹丝不动的手大概会颤得不成样子,笔一定会不小心画出去,让朱红的颜料落在其他地方。
到时候闻雁应该会埋怨地看着自己,用撒娇的语气叫师姐给自己擦干净。
顾乘没再想,没再看,继续盯地板。
“好了。”女子的手很稳,没一会儿便画好,将笔放回原处。
闻雁凑到她边上看镜子:“感觉不太和谐。”
嘴唇的妆太秾丽,衬得其他地方过于寡淡。
女子于是又拿起笔:“眼睛眉毛也画画吧。”
闻雁一边任女子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一边与她闲聊,话题很快拐到她期望的方向。
“也不知道容小姐今晚会不会来呢。”女子说道。
“姐姐认识容小姐吗?”闻雁问道。
“当然认得,我在隆庆班待了十几年了,在我还是跟着师傅学戏的学徒时就见过她了。”女子说道,“那时候容小姐看着才六七岁,与娘亲伙伴一起来听戏。容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听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休息,容小姐则是听得入迷舍不得走,容夫人只得让几个护卫留下看着孩子们。晚上的戏一唱就是三个时辰,每次夜深散场了,容小姐还意犹未尽。”
取另一盒胭脂的时候,女子稍稍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容小姐,师傅唱的是《长亭赠扇》,十几年过去,轮到我演的戏里的小姐,就是不知道台下的观众里头还会不会有容小姐,听人说她最近身子不好,卧床歇息好些天了。”
“若是喜欢得很,也许会来的。”闻雁问道,“《长亭赠扇》……唱的是什么?”
“妹妹没听过吗?这本子火了十几年呢。”女子笑道,“讲的是富家小姐爱上落魄书生,两人私定终生,小姐在书生赴京赶考前赠扇作别。书生走后,小姐家强令她嫁给与其订婚的公子哥,小姐誓死不从,投湖以保清白。书生高中状元匆匆赶回,却只见到小姐的尸身,悲痛欲绝欲与其殉情之际,一道士以小姐所赠之扇为引,令书生入地府唤回小姐香魂。小姐还阳后,二人终于喜结连理,长相厮守。”
“嗯,这真是个……”虽然这么评价大热戏本不太好,但闻雁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感觉是个没什么新意的本子。”
“妹妹能这么想,看来是不会轻易被男人骗了。”女子一边在闻雁眼尾添上最后一笔,一边说道,“许多夫人小姐就爱这样的本子,听到小姐投湖时哭得泣不成声。容小姐最爱的也是这出戏,听到那时哭得可狠了,得了串糖葫芦才好。”
闻雁不禁想,容小姐当初爱上裴秀才,是不是也有这一层原因在呢?
“看来《长亭赠扇》,妹妹是不会有什么兴趣了。”女子最后说道,“隆庆班要在杨柳镇待上十天,共演两出戏,前五天演《长亭赠扇》,后五天演《狐仙报恩》,后一出是精怪报答恩人,惩治贪官的戏,或许妹妹听来会有些意思。”
闻雁笑道:“我都会听听的。”
她答谢过女子后,转身就去拉顾乘衣角:“师姐,你看看我。”
顾乘低头看去,看见了一张明艳万分的脸。
画笔在闻雁的眉心开出了一朵花,眼尾的绯红比落霞峰的流霞还要绚烂。
“师姐,师姐,”闻雁笑盈盈地看着她,“好看吗?”
“很好看。”顾乘低声道。
好看到,她想独拥这一分天下无双的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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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雁带着想知道的信息离开后台后,与顾乘又在附近逛了逛,逛到夕阳西下,天幕染上夜色,才又回到戏台前。
戏台附近这会儿已经变得热闹非凡,人群将其围得水泄不通。杨柳镇的戏迷显然对唱戏时的场面有经验,都提前占好位置。除了最前排几个官府出售出去的座位还有空外,好些的听戏位置早就一个不剩了。
闻雁和顾乘没去人堆里凑热闹,而是远远坐在附近的屋顶上,哪怕远在戏台灯火完全照不到的地方,修士的目力依旧足够她们将台上戏子珠钗颤动的幅度都看得一清二楚。人是极少往天上看的,夜色又为她们做了掩护,是以无人发现屋顶上多了两个人。
戏已经开场了。
丝竹管弦奏乐,戏里的小姐书生在桥上相遇,书生递去小姐落下的香囊,小姐羞怯地用水袖遮面,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遥遥传来。
最前排仍空着两个位置。
闻雁将前排观众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那两个座位,正是属于容小姐与贴身服侍她的婢女的。
“阿芫今天会来吗?”年轻的小姐询问身边的同伴。
“不晓得,昨天袁大夫来给我把脉时我问了问,她说阿芫身子好些了,也许会来吧。”同伴答道。
杨柳镇这些富庶人家的小姐们显然彼此认识,稍稍知道些容芫此时的情况。
“容芫还没来。”闻雁扭头对顾乘道。
“再等等吧。”顾乘点点头。
闻雁一边留意着观众交谈的内容与周遭情况,戏台上唱了什么,她其实没怎么听。
偶然偏过头,发觉顾乘似乎听得很专注,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台上。
闻雁于是也听了几句,一会儿后,她问道:“师姐,这是在唱什么?”
戏子的唱腔,与寻常人说话迥异。
闻雁听了一段,听得自己一脸迷惑。
顾乘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闻雁:“……?”
听不懂还听得那么认真?
“师姐以前不也听过戏吗?”闻雁问她,“难道师姐也听不懂吗?”
她一个从没听过戏的人,只能勉强听出几个字眼,但看那些观众,显然是听得懂的。
顾乘无奈道:“我四岁被师尊带回剑宗,待在凡人界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年。那时候我连字都不认得呢,哪能听懂戏子都在唱些什么?”
闻雁疑惑:“听不懂的话岂不是很无聊,唱戏的时候,师姐怎么还会觉得高兴呢?”
“小孩子确实听不懂戏,但小孩子知道每回村里请人来唱戏时,都能吃到很多好吃的。”顾乘抬手摸了摸闻雁头顶,“这在乡下是很隆重的事,一个村请了戏班,十里八乡都会有人赶过来看,小摊小贩也会闻风而动,在戏台边上摆起摊子。这样的热闹日子,长辈对孩子总是多有纵容,小孩们能讨到许多平日吃不到的好吃的。”
“师姐的娘亲爹亲也会给师姐买吗?”闻雁把脑袋靠在屈起的膝盖上。
顾乘一怔后,轻轻摇了摇头:“他们在我周岁时就去世了,是奶奶将我养大的。家里头太穷,买不起这些,但有一次我捡到一个摊主的荷包,还给他后他画了一个糖画给我。”
“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师姐都记得吗?”
“记得的。”大部分人都会遗忘的记忆,顾乘却没有忘却分毫。
闻雁四下看了看,发现空地的边缘也支起了许多摊子,不少小孩抓着大人的衣袖,一脸兴奋地等待摊主将吃食递给他们。就在闻雁打算跳下屋顶过去一趟时,她却看到看戏的人群分开了一个口子。
闻雁愣住。
本以为不会来的容小姐,在戏开场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
人潮拥挤,但在官兵的帮助下开出了一条足够容小姐与搀扶着她的侍女通过的道路。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素净但用料不凡的衣裳,一脸病容,整个人仿佛是画纸上用淡墨绘就的人像。
她一脸歉疚地从这条官兵开出的道路间走过,与侍女一起在那两张空了许久的座位上落座。与她关系似乎不错的小姐问道:“阿芫,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许多了,”容芫笑容很浅,“让你们担心了。”
“好些了就好,多让袁大夫给你看看。”小姐笑道,“隆庆班这回又唱了《长亭赠扇》,是你最爱的戏呢。不过扮小姐的角儿换了一个,新换的这个也不错,听说是以前那位的学生。”
容芫点点头,将目光放回台上。
“感觉是很淡泊一人啊。”闻雁托着下巴,与顾乘一起看着容芫,“很难想象是能做出与穷书生私定终生这种叛逆事的。”
顾乘问:“是凡人吗?”
闻雁摇摇头:“看不出来。”
顾乘会那么问,显然她也看不出来。
“但身体不好这点,不像作假。”闻雁又道。
台上正唱到小姐书生花前月下,私定终生,他们依偎在花丛之中,互诉衷肠,难舍难分。
容芫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台上。
她和顾乘一样,听戏时都很专注。但闻雁能看出她们的专注是不一样的,顾乘纯属做人做事一板一眼,干什么都认真,而容芫是真正听了进去,沉浸在了戏里。
似乎和其他人说得一样,她真的很喜欢这个本子……
闻雁若有所思。
《长亭赠扇》不是一个晚上能演完的,它共有四十出,要分作五个晚上才能完整演完。今夜的高潮戏,便在小姐与书生长亭惜别,小姐赠扇,苦盼书生挣得功名归来。
然而容芫没能看到这一出。
她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用手扶住了额头。她边上的侍女是最先注意到的人,连忙掏出一个瓷瓶,倒出药丸给容芫喂了下去。
坐得离她较近的夫人小姐也顾不上听戏了,全把注意放在容芫身上。
容芫吞下药丸后,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上一些。
“实在抱歉,偶觉不适,我要先回去了。”容芫再开口时,声音虚弱了许多。
“身子要紧,等你病好了,我们请人到你府上唱去。”坐在她边上的小姐帮助侍女一起将她扶了起来,“可要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必,容府不远,青萝陪我回去便好。”容芫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眼见着容芫从戏台前离开,闻雁站了起来。
顾乘看出闻雁是准备过去,也打算站起来跟上。
然而闻雁却将一只手按在了她肩上。
“师姐在这里等等我,”闻雁低头看向她,“我去去就回。”
顾乘顺着闻雁施加在她肩上的力道坐了回去,连问都没问缘由。
黑沉沉的夜幕下,远离了戏台灯火的幽暗之处,闻雁踏着屋瓦,转瞬便将许多建筑抛之身后。
在去寻容芫的路上,闻雁不禁想着,和顾乘一起出任务,其实有个很大的好处。
顾师姐太信任她了,不管她说什么,顾师姐都不会怀疑。
不过她单独离开,并不是要避着顾乘接触容芫。
闻雁宛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跳下屋顶,落在容芫的必经之路上。
随之她便放慢了脚步,不疾不徐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去。
没有几步路,容芫便如她所料地转过一个拐角,面朝着她走来。
隔着悬下的白纱,闻雁肆无忌惮地打量容芫。
容芫长得很好看,哪怕撇开家世,仅看容貌她也有让人倾心的资本。病痛使她面色苍白,步子虚浮,整个人似乎能被一阵风吹走。
会是妖魔吗,会是魔修吗?如果那些魔气真的来源于她,她为什么会是如此弱小的姿态?
闻雁与容芫擦肩而过。
再无其他人的清静街道,除了脚步声与衣料摩挲声外,又响起啪的一声轻响。
虽然走路都感觉无力,容芫仍蹲下身去,将掉落在地的香囊捡了起来:“这位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闻雁转过身来,隔着幕篱,容芫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根据声音与伸出来的手,应当是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人。
“多谢。”闻雁从她手中接过香囊。
指尖相触,闻雁感觉到容芫的手指是病人的冰凉,而容芫显然不太习惯陌生人的温度,很快便将手缩回袖中。
闻雁又道:“麻烦姑娘了。”
“无事。”容芫的声音轻且温柔。
幕篱之下,闻雁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虽然只是手指的触碰,但已经足够她弄清一些东西。
容芫是魔修。
闻雁确定了一件事情,但笼罩着杨柳镇的迷雾却没有散去多少。
她面无表情地往回走,容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回去找顾乘的路上,闻雁拐去早就瞅好的摊子,买下一只蝴蝶糖画。她带着糖画,一路走顾乘视线的死角,然后悄悄从顾乘身后跃上屋顶,直到走到她背后,才突然将糖画亮到她眼前。
“当当!”
顾乘猛地抬起头。
闻雁的脸上已然重新浮现笑容。
“给、给我的吗?”顾乘显得有些无措。
“当然是给师姐的。”闻雁说着,不由分说把糖画塞到了顾乘手里。
闻雁又在顾乘身边坐了下来,顾乘握着糖画的木签,这是她曾经只拥有过一次的礼物,再次出现在她手里时,她却舍不得吃。
这是雁雁送给她的。
想永远保存起来。
闻雁见顾乘久久不动,不解地问她:“师姐不喜欢吃吗?”
“……不是。”顾乘不想辜负了师妹的好意,但她仍旧舍不得,“师妹吃吗?”
闻雁道:“师姐先吃。”
等到顾乘咬下一口,闻雁才咬下蝴蝶另一只翅膀的一角。
顾乘这个时候很庆幸自己从来不会脸红,哪怕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要烧起来了。
“对了,”吃了一半后,顾乘终于想起来正事,“容芫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闻雁摇摇头:“什么都没感觉到。”
闻雁这时候也很庆幸,自己骗师姐的时候,虽然心里有些小愧疚,但她也不会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