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刺耳的门铃第三次响起之后,埋头苦干的沐晨不得不从纸桶中抬起头来。他丢下炸鸡的骨头,扯下了已经油腻腻的塑料手套,直起身来,走出了一片狼藉的客厅。
他拧开了铁门的把手,然后眼皮微微跳了一跳。
这很正常,就算沐晨在谋划之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门口直挺挺地站着三个彪形大汉——其中两位还身着军装——他的心态总归是有那么一点起伏。
“沐晨,沐先生?”
站在中间的便衣男子先开了口。与此同时,站在他左面的军人仿佛是很不经意地向前跨了一步,恰恰好踩在了门槛上。
沐晨吞了一口口水。
“……是的。”
说来奇怪,虽然左右两边的兵哥都是神情严肃、杀气凌冽,但出于某种怪异的本能,最令沐晨鸡皮横生的,却是中间那位神色平淡、扔在人群中未必能够分辨出来的大哥。
便衣男人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不急不缓:
“能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么?”
沐晨有些僵硬地点头。他一步从门槛中跨了出来,带出了一大股炸鸡和烧烤的孜然味。大门两边的军人立刻向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中间。便衣男人后退一步让出空间,同时按住了头侧的耳机,细微的红光迅速闪烁
“方案执行得很顺利……确定,确定!已经准备完毕——我马上通知!是!是!”
他松开手指,对着两位军人点头示意,而后侧过身来,毫无疑义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沐晨深深吸气,抬脚走下了楼梯。他这个出租屋偏远老旧,楼道里面倾倒了历年以来各种住户的各种生活垃圾。然而现在水泥阶道却已经光滑如新,连楼梯扶手都锃光瓦亮,几乎能照出他的影子。当然这绝不是某位住户的善心发作。沐晨哆嗦着往下走了几步之后,看到了楼道拐角站立得比电线杆还挺直的两个军人……以及他们紧握着的、幽幽泛着黑光的两杆金属物。
他咽了口口水,觉得喉咙更干了。
口干舌燥的沐晨被包围着带出了楼道,坐进了一小轿车的后座。几秒钟后车门砰一声关上,便衣男子在沐晨身边坐下,手上已经多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金属提箱。便衣男子挽起袖子打量手表,而后伸手在喉咙轻轻一按,下巴上已经多了一块肉色的贴纸。
“没有窃听器——无线电干扰运转正常——街道已经清空——”便衣男人的嘴唇微微阖动,似乎是在经由耳机确认细节。片刻之后他敲击耳侧,终于转过头来,表情有些怪异。
“沐先生,初次见面,我先做个自我介绍。”他轻声说:“我叫向亮,这一次被委派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当然,我们双方都有不少疑惑,所以希望能坦诚布公……”
沐晨尴尬的笑了笑,下意识伸手想要示好。然而他这个动作激起了想不到的变动——坐在他另一侧的军人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手已经迅速移向了腰间。
“不要反应过度!”向亮厉声呵斥,同时转过头来,对已经浑身僵硬的沐晨笑了一笑:“——请见谅,我们调来的人可能有点紧张……”
沐晨默默缩回手来,小心点了点头。
“好的。”向亮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我们先介绍一下情况……沐先生,六个小时之前,首都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西南天文台,以及水木与京师大学的射电望远镜观测小组,陆续向中央传递了同一个消息:他们在执行日常的观察任务时,从各地的宇宙背景辐射里发现了一组频率相当特殊的陌生信号。仔细分析之后,科学家尝试用中文摩尔斯码破译了这组信号,他们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结论……沐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垂下眼睛,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打量了沐晨一眼。俊秀的年轻人目瞪口呆、两眼圆睁,看上去就像是任何一个被这种诡异消息震惊到的普通人。但以向亮的眼力,当然能分辨出这种表情下隐藏的任何细节。对方的确相当震惊……但却更像是一种早有预感的震惊。
沐晨结结巴巴开口:“——什——什么?”
“‘我爱你,沐晨’。”向亮道:“信号破译之后,是‘我爱你,沐晨’”
沐晨的表情霎那间一片空白,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向亮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接到通报的半个小时之后,委员会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与会的专家分析了信号的特征,发现这种信号并不是同时出现,传播的速度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这个信号最初发射的位置,是在临江省省会的郊外,201国道边……”
住在临省省会郊外,201国道边的沐晨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我可以向你——您保证,”他哆嗦着嘴唇:“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向亮没有立刻答话,他微微蠕动嘴唇,似乎是通过喉头送话器在请示什么。片刻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才终于开口。
“不用担心,沐先生。”向亮平静地说:“请先保持镇静。我们的第一任务是确保您的绝对安全,有什么可以到核掩体再谈。”
沐晨懵了:“核——核——核什么?”
“核掩体。”向亮的语气相当冷静。说着他侧了侧身子,让开了车窗。
沐晨缓缓眨了眨眼睛:从这辆急驶的小车 里眺望出去,是郊外无边无际的荒地,以及半空中盘旋着的,一架,两架,三架——一共六架武装直升机。——如果再稍微转动目光,还能在漫长的301国道尽头,发现蜿蜒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长龙一样的装甲步兵战车车队。
“为了避免过度干扰人民的生活秩序,我们的动静不能太大,所以时间必须抓紧。”向亮道:“上面只签发了六十分钟的全空域禁飞令,无线电干扰装置的功率也不能调满。综合考虑之下,核掩体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车窗边就是嗖的一声风响。几名骑着摩托的军人从后赶上,隔着窗户对向亮微微点头,而后加速离开。
向亮似乎松了一口气,再次伸手按住耳机。
“前后五十公里已经设置路卡,完全清空。”他的语气干净利落:“通知A组,核掩体在二十分钟之内准备好……运输困难?我不管什么运输困难,这是命令!”
这一句话终于震醒了尚自呆滞的沐晨。他缓缓眨动眼睛,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电线杆和草木。在这条横直足足有十二车道的笔直公路上,除了前后紧紧包夹的装甲战车,以及左右不时呼啸而过的摩托之外,他竟然看不到任何一个交通工具了。
沐晨收回目光,觉得自己从脚尖到头发尖都在瑟瑟发抖。
——妈的,玩大了!
二十分钟以后,沐晨被送进了郊外山坡上的一栋破旧小楼。从小楼底层坐电梯再向下数百米,沿着昏暗的石制走廊蜿蜒盘旋,走进了一个狭小而陈旧的房间。沐晨前脚刚刚进去,身边陪同的两名战士立刻后退,合力关上了足有半米来厚的钢铁大门。
于是,这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沐晨,向亮,以及一个神情凝重的中年男子。向亮对着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而后示意沐晨坐在自己面前。
“沐先生,我介绍一下。”向亮指了指中年男人:“这位是李子文李主任,由中央委派,和我共同负责处理这一次——欸——紧急事务。当然,事出突然,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可能相关的条件就比较困难,希望您能理解。我们会尽快改善。”
沐晨忙不迭地表示自己完全理解,并且完全配合。
“感谢您的理解。”向亮道:“那么,根据指示,我们需要和您交流一些问题,并在问答的过程种进行必要的信息采集。您是否愿意回答?请放心,我们会绝对地保护您的隐私,问答过程也随时可以中断。”
沐晨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自然是一口答应。
向亮与李子文似乎都松了口气。向亮抬起手来轻轻鼓掌,啪的一声轻响之后,墙角闪起了一盏红灯,显示录音和录像都已经打开。
红灯亮起地那一刻,地下核掩体地某处传来了小小的喧哗。被屏幕和电线重重包围的研究人员们同时坐直身体,牢牢盯紧了纤毫必现、清晰之极的监控画面。画面下方是迅速刷新的绿色数字,那是用遥感技术检测的心跳体温,乃至于呼吸与眨眼的频率。
“非常感谢。”监控画面里,向亮的声音清晰而缓慢,能明白无误的听清每一个字:“首先是第一个问题。沐先生,在二十分钟前,我已经向你提到过宇宙背景辐射的异变。当时您向我保证,说自己‘不是故意’。我是否可以做出推断,您与辐射的异变之间,存在——较为紧密的联系?”
沐晨迟疑了很久,终于慢慢点头。
“我,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他小声说:“我用这个功能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效果……”
向亮与李子文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微微点头。
“沐先生,您不必有压力。”李子文道:“几个小时前,物理所和医学所的专家已经做出了联合评估,认为这种程度的辐射变异还不会对环境或是人体造成什么负面影响。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李子文的语气相当平静,似乎这点辐射的变化是真的毫无损害。当然他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在辐射变化下惊慌失措的学界、已经隐藏在掩体内准备发布紧急状态的各国领导层、公海上频繁调动的航母与潜艇、乃至于外交部已经被打爆了的电话,那就没有必要向沐晨解释了。
沐晨的表情果然有所放松。向亮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么,您能否向我们稍作解释。”他缓缓道:“宇宙辐射的异变,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这个嘛,说来话长……”沐晨嘀咕了一句,而后轻轻弹了弹手指。
狭小的房间里微光悄然划过,地上凭空多了一个木雕的杯子。
剩下的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向亮的眼睛微微皱缩,下意识伸手摸向了耳机。就在这亮光闪起的一刹那,他的耳边爆发出了极为迅猛而惊骇的大叫,像是锥子一样直刺脑门。那是隔壁监听室里研究人员们的惊呼声,比锯子还要刺耳。但很快音源被切断了,上级略带抖动的声音插了进来:“是不是魔术?”
向亮抬头看了一眼地板上的杯子。以他的见识,当然不可能被任何戏法把戏迷惑,所以才会如此大失常态。
“……不是。”
耳机对面沉默了片刻,上级再次开口:
“中科院的专家正在分析。继续询问,注意稳定目标的情绪。”
向亮深深吸气,扶着椅背慢慢坐下。
“……我不得不说。”他轻声道:“我很震惊。”
沐晨挤出了一个苦笑。
“请相信,我知道的时候也很震惊……”
“那么。”向亮道:“您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沐晨脸上的苦笑更明显了。
“额……你们听说过穿书系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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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基国,机密地点,机密时间,机密建筑物内。
憋闷的地下室里烟雾缭绕,到处都是呛人的尼古丁和烟焦油的气味。这座修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地下指挥所还是过于老旧,通风系统已经不足以应付几十杆老烟枪的摧残了。
但比烟雾更叫无法忍受的是震耳欲聋、回响阵阵的咆哮,一个金发的胖子站立在橡木长桌前,对着桌上的每一个人喷射口水。
“无能!可耻!堕落!”他吼叫道:“我给航天局和国防部拨了数千亿的经费——数千亿!但你们交给我一份什么?垃圾!烂货!狗都不愿意读的东西!”
他砰一声猛锤木桌,上面摆放的文件被震得向一歪,倒了满地。
“元首——元首先生。”安全顾问满头大汗:“请你理解。我们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预案,各个部门已经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最高首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他发白的眼睛:“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这辈子说的谎话可能比薯片袋子里的空气还多,但你们居然敢在这种东西上撒谎?!竭尽所能?刚刚外交部告知我,说太平洋对面的那个国家已经封锁了空域和无线电,调集了大量的直升飞机!你猜他们在干什么?他妈的是在打猎吗?!”
他猛地转头,居高临下的盯住了国家情报总局的局长。一百来公斤重的局长汗水淋漓,不断擦拭着额头。
“我们……我们没有确切消息。”他结结巴巴说:“不过,不过背景辐射的信号是用中文发送的,对方可能有一些优势。当然,当然也不能确定……”
首脑狂怒地挥舞起了自己的双手,几乎啪一声扇到局长的脸上。
“不能确定?!”他又叫嚷了起来:“不能确定?!难道你手下的工作就是在互联网上收集垃圾,在东边当造粪机器?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们每一个人!这六七个小时以来我的电话都快要被打爆了,有上百个金融企业和跨国银行在等着我的消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能确定,那么到了明天——到了明天,股市就会蒸发少说数万亿,十万亿——然后我会把你们统统塞入大炮,轰到太阳里面去!”
他的吼声在地下室里回荡。但长桌边却迅速安静了下来。众多高官都僵硬在了原地。
毫无疑问这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哪怕为了股票着想,他们也必须在这间地下室里尽快找到信号事件的缘由,安排好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案。否则……否则惊恐的金融市场会撕碎每一个人。
但谁能开口?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一片沉默中,终于还是有人站了起来。
“我们需要立刻起草一份信件。”白发苍苍的国务主管缓慢地开口,似乎已经思虑良久:“给大洋另一边的信件,走两国秘密的交流通道。在信件中,我们需要直接呼吁,这个世界上唯二的强国应该不计前嫌,携手努力,为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类共同的命运’而奋斗,建设平等、公正的人类新秩序,彼此尊重对方的利益,在经济与政治上充分合作……”
如果说刚刚的气氛只是凝重,那大概现在的气氛就是凝固了。长桌两边的官员们相当之不体面的张大了嘴巴,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直勾勾盯着国务主管——就好像他刚刚脱下了衣服,在桌面上挺胸扭臀表演了一段艳舞。
不过,要是国务主管真表演了一段艳舞,大概这些政客也不会这么震惊。到现在为止,大洋东西海岸的两个国家已经在贸易军事和外交领域爆发了除武力以外的一切冲突,关系恶劣到外交辞令都无法遮掩。在演讲与发言中,喷对面干脆已经成了财富密码,在座诸位都有过丰富的心得……
现在听到自己人居然说出这么一段话,其震惊程度简直不亚于看到撒旦被天使伴随升入天堂。就连最高首脑都是目瞪口呆,下意识问了一句:
“什么?”
——也许是顾忌到国务主管位高权重,这一次金发总统居然没有当场发飙,用口水给对方洗脸。当然,也可能是脑子没怎么转过来……
“NASA给我发了一段信息。”国务卿扬了杨手机:“他们检查了背景辐射中的噪声,测量了这种信号的频率和波长,发现它的波长稳定在5.201314微米。NASA在地表、地底,乃至于空间站中,更换了多种仪器反复测量,信号的波长恒久不变,没有检测出任何偏差。”
就像是一道阴影划过了地下室。高官们的表情上迅速浮现出了恐惧。
——在座的诸位好歹接受过高等教育,他们立刻知道了这段话的含义。
但总统仍然不明白:“他妈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是。”国务卿轻声说:“信号里蕴藏的技术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理解能力——甚至想象能力。准确来说,它应该是在索多玛降下的天火,在埃及降下的十灾,也就是说——神迹。”
他停了一停。现在首脑的脸色快和他的眼眶一眼白了。
“我学过一段时间的中文。”国务卿说:“5.201314是中文‘我永远爱你’的谐音。换句话说,制造这个信号,制造这个神迹的——不管是谁——必然都精通中文,熟悉东方文化,甚至可能对华夏文明有极大的好感。那么,面对这样的东西,我们应该怎么应对呢?如果各位觉得,延续以往的外交思路是更好的做法,那么我完全服从决议。”
他伸手敲了敲桌子,目光扫过长桌边一张张呆滞的面孔,最后落到了首脑的脸上。
首脑哆嗦了一下,像是被这道目光惊醒了。
然后他猛地向前一步,将口水喷到了私人顾问的脸上。
“立刻给他们的外交渠道去电话!”总统大声咆哮,激动地向外挥舞双手:“亲笔信太慢了,我要亲自谈,我要亲自主持!外交部的官僚只会浪费时间,没有人比我更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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