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艺胜是圣上的老师,故而出了一个楼太傅的楼家荣耀绵延;而曾辅佐懿思太子的旧臣或死或流,姜必文也不能例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哪怕后来他重回化隆,一仆不事二主,没多久又被逼得自请辞官了。”
这便是恩威并施、乾坤独运,是非对错、上天入地只在圣上一人之手。
“说得无情武断些,在本朝,哪怕姜家子弟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家也出不了大官。可要绵延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个曾于储位纷争中站错队、趟错水的家族,□□品、六七品的官位怎么能够?他们最怕的就是,在整个家族最虚弱的时候遭遇不虞之灾。”
“所以他们求你的庇护。”
郇寰微微叹息:“他们有恩于我,协恩图报,人之常情。他们也算准了,我把自己的性命前程看得有多重,姜家对我的救命之恩就有几斤几两。当年帮我不过是广撒网,那时我才及冠,丁外艰去官除职,又没了爵位,何日能东山再起我自己都不知道,唯一能入他们眼的,大概只有二甲功名吧……”
说着,车子一颠,郇寰贴着沈明枳的耳廓轻轻一笑:“老话说得对,多行善事总归不错。”
沈明枳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手就这样又从郇寰掌中滑了出来。
郇寰垂睫,看向沈明枳重又缩回袖子的手,就听她说:“漉水那里还没有结案你就越了府界来苏,江南道的巡按御史未必会刁难你,但传到了朝中,化隆有的是纸笔,当心被参。”
郇寰扬唇,抬手撑着车厢壁重新坐直,心知沈明枳在委婉地问花瓶赝品之事,其本意未必是实心关切自己的安危,但这样冷飕飕却压不住温情的话自她口中说出,郇寰就是愿意偏信几分、糊涂几分:“多谢殿下关心,朝中那些人参不倒我的,若我真倒了,江南道的烂摊子就没人收拾了,他们还是有顾忌的。”
沈明枳挑眉不语。就当她以为郇寰打算独吞赝品一事的硕果时,郇寰悠悠开了口:“先是卖田,又是赝品,苏家是魏王党的事情板上钉钉,但赝品一事……”他斟酌了字眼:“牵扯上了天元旧物,太过敏感,贸然抛出恐有遗祸,且苏德惜——”
郇寰沉吟不语,沈明枳岔开话题:“你与苏德惜有旧?”
郇寰挑眉笑道:“是啊,估计我与他唯一的交际,就是那年那首歌谣吧,什么寻花问柳、露宿桥头的,与有荣焉啊。”
听罢,沈明枳偏过头勾唇。
郇寰静看落日霞光勾勒着她的侧脸,慢慢续道:“苏德惜难搞,动了苏家就是下了他的脸面,他不讲虚的,手上又有兵,逼急了,就是件麻烦事。不过要收拾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一群人,有的是法子,而白刃刀人,是最次的法子。”
是的,沈明枳也记得从前梅如故说过,杀人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也是最不入流的手段,如何不负名实地杀人于无形,这才是本事。大概像郇寰这样的宦海客,求名求利的同时也在求这种睥睨群雄的心气。
这般直白地和她讲自己的心计,是头一次,沈明枳倒有些不适应郇寰这样的坦诚。但他们赤忱坦白得去衣相对,还是各有保留的。就比如,如果沈明枳真敢问那位赫赫有名的女仵作与郇寰的勾连,若不得连篇的谎话,那就是全线的摊牌,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两个人清清白白,但沈明枳觉得可能性很小,且出于某种心里,她也不希望得到这样的答案。
南巡一趟能让文武百官高看自己,能让郇寰多说不该和女子探讨的政事,同样也能将她和戒子推入火坑。把柄这个东西,还是多多益善的,尤其是郇寰的、枕边人的、能见腹弱而藏白刃在袖的。
“在想什么?”
沈明枳回神,“今天戒子没来,也不知道去哪玩了。”
郇寰高涨的心情稍稍垂落,他问:“殿下何时启程北上?”
“我与戒子先行一步,得等阎阁老他们抵达,然后再做打算吧。”
“阎阁老他们何时能到?”
“不知,估计刚离了江西瑞州吧,那里的科场舞弊闹得很凶,需要不少时日好好料理。”
说到江西瑞州,郇寰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他曾听郇杭统率的亲卫来报,说是钦差暂驻江西道瑞州府暨县时,知县与当地乡绅搜罗了几个年轻书生献给了沈明枳。半夜三更梳洗已毕,沈明枳竟没有立时拒绝,还将那些人招到面前说了会儿话,每人给了点银子才打发出去。
郇寰一念及此,说不清深穴似的心潭又被风漾起了几圈涟漪。“漉水案——也该差不多了,我回去收拾下尾巴……”
沈明枳微一扬眉。郇寰居然打算就此了结?哪怕天元旧物十分敏感,哪怕江南当地盘根错节,哪怕有千千万万个哪怕,为了能给自己的青云之路、赵王的践阼之路扫清障碍,郇寰也不应该会如此“心慈手软”。
“应当来得及在钦差北上前了结,就是不知,殿下有空否,愿陪臣去一个地方转转?”
沈明枳沉吟片刻,“可以,只是要赶在阎阁老他们来之前。”
郇寰扬唇:“好,那臣就回去再加把劲,定然不会爽约的。”
话到此处,沈明枳本该委婉劝解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废话,郇寰本意也应在此处,话是废话,郇寰未必会听,但话一出口气氛就顺水推舟地到了。可由钦差主使阎野放,沈明枳一路想到了雍王府。在震泽郇寰坏了她的事,又捏了借口邀自己叙话,结果胡府一夜风雨交加,什么也没有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她不是个直白的人,做事说话也不直白,如此,她最崇敬向往直白。就如礼义廉耻可以律己而不可绳人,但于“直白”一事,沈明枳最擅“严于律人”。故而她问:“大人当时有话要禀,是有何事?”
郇寰一愣,一时间拐不过弯,心里刚要呐喊,就听驾车的便衣暗卫提醒:“公主,到别院了。”
郇寰如蒙大赦,可他登时起身,心里莫名其妙地竟生出了种功亏一篑的惋惜。
“怎么了?”沈明枳淡淡地抬头问他。
“无事,那臣就此告退。”郇寰偏头微一颔首,推门下车,就见夏至与冬至从后面自己雇的那辆车里下来。他两指一并,扣扣自己的手腕,提醒夏至:“记得给殿下擦药。”
夏至没明白,但还是干脆地应下,朝郇寰主仆二人礼别。
“别看了,看穿了墙也看不见她的。”
冬至赧然,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郇寰瞥了他一眼,“怎么?又惹人家生气了?”
见冬至耳尖发红,郇寰笑了两声。
惹冬儿生气冬至是一把好手,惹完了还要费尽心思地去哄,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别扭,倒让郇寰想起了菁明书院混日子那会儿,听同窗说起的情窦初开的少男三五件糗事。他随着生冷不忌的申不极见过不少世面,豪言自夸自诩是心智健全的成年男人了,于少年男女之间的春心懵懂自然是不屑一顾,全当是看了个乐子。
而今想来,那时的自己未免太过轻狂。
他笑着叹息一声:“惹了就去哄,好好地哄,城门失火是件大事,殃及池鱼就是惨事,嗯?听懂了吧。”
冬至点头如捣蒜,“对了主子,这瓶子很有蹊跷。”
郇寰这才发现车厢角落堆着一捧被冬至薅过的桃枝,冬至撸起袖子伸入瓶内一抹,收手时,食指与中指上就带出了薄薄一层灰,“主子您看。”
郇寰凑近了一闻,眉头一蹙,连忙仰身后退,抬手扇了扇空中那股外虚内实、佯装无害而蛮狠霸道的气味。他不懂医术药理,但心中已猜出了这香灰的底细。
冬至捻去了手上的灰,“我猜这就是一种催情的香,味道和桃花香混在一起,不仔细闻不出来,高妙啊,不过具体是不是得请人验一验。”
这仿佛就解释了苏世杰与姜世琛的那一番旁若无人,姜二夫人脸上的指印和苏世杰的狂吠也有了答案。
可冬至用布堵住了瓶口,抱着瓶子还没想明白:“没道理啊,出嫁从夫,夫妇一体,姜二夫人入的是姜家的族谱,将来入的也是姜家的祖坟,弟弟和她再亲近总也亲不过亲生的骨肉啊。设计自己的夫婿,岂不就是在设计自己儿子的前途?荣辱与共,姜世琛丢脸了,她丢不丢脸不在乎,可她儿子岂不也丢脸了?”
冬至望向郇寰,“天下难道真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郇寰不说话。
“主子,这也太奇怪了,太没道理了。”
“且看吧,有没有道理到时候就知道了——回去后你就去找胡臬台,把瓶子给他,事情一并交给他处理。还有,他手上应该有不少苏家鱼肉乡里的实证,如果没有那就去查,查不出千儿八百件总也有百来八十件。”
冬至问:“主子不打算用赝品一事处置苏家了?”
郇寰斜了他一眼:“苏家有什么好处置的?”
冬至眼睛一亮:“主子是打算借此做筏来对付那位了?也是,天元旧事是圣上的心病,当臣子的敢光明正大地戳主子的心窝,当儿子的敢光明正大地捅老子刀子,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咱们南下一趟总不能白来,不然回去寇家那……”
“言多必失。”
冬至立即住口。
“京中事得盯,但也不是什么烂事都要上心。宫里的魏贼由赵王府去揪,你不要多问,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些事必须要注意。”
“可是主子,您放过胡臬台岂不是越俎代庖替王爷做了决断?这件事要是传回了京,王爷未必会多心,那些老臣是几十年的人精,稍稍揣摩就能知道您的苦心,可那寇一爵,他对您可一直是耿耿于怀……”
郇寰阖眼,吐出一口气:“寇一爵不傻。”
“正因为他不傻,也是两榜进士,什么才能出众、卓尔不凡的赞誉一大堆,手上过了那么多腌臜却能一点腥臊不沾身,这种人使坏,可比小人恐怖得多,主子您一定要当心啊。”
郇寰抿唇:“这个关头要与我斗、搞内讧,傻子才会这么做。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若事事都要和王府请示,那大概我才是个傻子。更何况,此事你不说我不说、胡全德不说,天知地知,他远在化隆如何会知?”
“殿下,京中有信。”暗卫统领季岸叩响了门板。
夏至刚押着沈明枳擦完药,顺势起身走到门边,接过季岸呈上的密札,顺口问道:“十七殿下还没回来吗?”
季岸一礼:“尚未,但窦指挥使有事求见,请姑娘通报。”
“好。”夏至应下,刚要回身,就见甲胄在身的阴阳卫指挥使窦宇阔步而来,站到廊下远远观望着这里。
“殿下,窦指挥使求见。”
沈明枳接了密札:“让他进来吧。”
窦宇揖礼并未下跪:“参见公主。”
“是端王出事了?”
“不是。回殿下,是阎阁老等三日后就可抵达苏州。”
沈明枳讶异地挑眉:“这么快?江西那里事了了吗?”
“臣不知。”
沈明枳凝眉。
按照阎野放那一丝不苟的性子,江西那里必然被收拾得妥妥贴贴,而他一把年纪星夜兼程地往北赶,大概是为了已过的春闱、渐近的和亲。升平一朝只有一个首辅,那就是梅如故的父亲梅痴绝,自梅痴绝病逝后,状若无物的内阁人来人往,圣上始终没有拔擢一个新的首辅坐镇。这样一来,次辅阎野放就成了实权的首辅,他要多替圣上担一担这天下四海的重担,情理之中。
只是郇寰那里……
对于未知,沈明枳总有几分畏惧几分期待。不出意外,她一辈子只能来一回江南,错过了这次就没有下次。她猜不出郇寰要带她去哪里,这便更添了几分求之不得的惋惜。
窦宇恭声退下。
沈明枳扫过密札,挪近了灯盏,点燃信纸,叫来季岸:“劳统领去查一查驸马存在化隆吏部的履历,苏州当地也问一问,据说他当年南下办案很出风头,想来能查出些蛛丝马迹。京里的事情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吧?”
季岸干脆应下:“殿下放心,这次绝对不会有事。”
这是沈明枳最爱听的一句话,可毕竟那是千里之外的事情,掌控之外总会有数不清的意料之外。她凝望着虚空自言自语念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