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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严州三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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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坠入高山崖。忆春秋过往,十里荷塘,三千风月,尽付了这燹火狼烟。

“陈记书坊。严州城风华桥头东。”

篆着牌记的刻板四散在院落中,熏风带来夏日的燥热与烟霾,高墙将它们锁在这深院中,就像那些被书匠刻于其上的经义般,被困在这人心浮动的世间。与往日不同的是,那四方高墙围成的天空中,一轮血月遮挡了日光,世界笼罩在一片昏暗的血红中。

这里是一座印书坊,严州士人的书大多出自此处。除了四书五经,书坊还会印一些农业生产类的实用书,因此受众颇广。

书坊忌火,砖瓦结构和高怂如荷叶的马头墙让其免于两日前的大火,但不能让里面的人免于那场瘟疫。就在这天早晨,坊内最后一名书匠也染上了那要人命的病。他是个鳏夫,早年死了老婆,没有孩子,因为会写一手漂亮的赵体被书坊老板收留,帮着制作印书的刻板。

他运气好,前几个月接到了天机楼的单子,那套书有十卷,写满了江湖名士传记与坊间杂闻。那人一身贵气,预付了二十两纹银,指名道姓要他来制作这套书的刻板,并且要用上好的白棉纸、包背装,成书须在四个月以内。

书匠没有家,常年住在坊内,他总在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起床,啃三个包子,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工作起来不止不修,仿佛世间除了那些字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意的东西。

他的手极稳,字有风骨,做的一手上好的套印,文用墨色,批注用蓝色,句读用朱色。有人说,书匠早年也是一名满腹经纶的书生,只是爱妻丧命,他从此没了报国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在做书上。

他很喜欢这套书,那贵人将书送过来的时候他看得废寝忘食,尤其是其中一个名叫《玉桃传》的故事。

玉桃身堕金陵青楼,凭着圆滑的处事成为了花魁。青楼三教九流聚集,她无意中撞破了一桩霍乱金陵的密谋。身在青楼,玉桃更明白那些同她一样的人生存之艰难。为了保护金陵的这些底层百姓,她施计引官员听见这密谋。谁料官匪勾结,她被莫须有的罪名压入地牢。玉桃无法,只得以身饲虎,除去了这两个主谋。她自知难逃一死,最终自缢于狱中,墙上血书一行:“身虽蒲柳,心比皎月。”

万圣阁杀手破门而入时,书匠刚刻完《玉桃传》第三版,终于觉得满意——高烧让他全身乏力,写的字少了些力道,只能重写。

“银子在二楼第一个房间的皮箱里,钥匙在皮箱左边第三块地砖下。这里只有我一个,你们要什么自己拿,别动我的刻板。”

书匠头也不抬地甩给来人一句话,犹自小心上墨,看到《玉桃传》被翻印到洁白的绵纸上,心满意足。

这些天严州风雨飘摇,书坊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都叫他赶快收拾东西逃命去。书匠只是摇头,用他沙哑的嗓音和那些人说:“我的所有都在这里,带不走,也逃不掉。”

那领头的万圣阁杀手正是孟红雨,她示意手下去二楼取银两,自己则上前看那整齐垒在一边的白棉纸。

“《玉桃传》……话本?”

“侠客传记,讲青楼女子,身虽蒲柳,却义薄云天。”

孟红雨翻了翻这些纸,笑:“倒也有趣。你不怕我杀了你?”

“破骨残身,杀便杀了,你们要是还有一点良知,就留下这书。”

“不巧,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自以为是的泥菩萨。你这书啊,谁都留不下,只能毁在我手里。”

火折子被吹燃,火星落在纸堆和刻板上,绽开一大片火红的罂粟。

书匠扑在刻板上,那火从刻板爬到书匠手上衣服上,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的刻板……我的刻板……”

书匠不顾身上疼痛,浑身颤抖地抱着刻板,脑中却浮出花魁的样貌。

那时秦淮灯影摇荡,花魁笑着对他说:“书生,今夜带上你的故事来我院里吧。”

高烧加烧伤,书匠已然犯了迷糊,晕乎乎倒在地上。

坊内银钱已被搜刮一空,徒留一地破碎的竹纸墨印。刻板保了下来,孟红雨觉得无趣。

“留着这玩意儿也行。只可惜,你们家尽印些声讨万圣阁的东西,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满墙的书被泼上油,火星落下,“唰”地烧了一片。

阴如玉解决了最后一批潜入严州的万圣阁杀手,忽见到华风桥东火光冲天,心道不妙,急急奔去。那是他资助的印书坊,他前几个月才把《江湖秘闻录》交给里面的一个书匠——那人的赵体写的很好。

“玉衡,楼主请你带人速去支援芳菲林!”

天机楼影卫拦住阴如玉,他浑身是血,神色焦急。

“芳菲林怎么了?”

“我们的人与万圣阁在芳菲林正面交火,但突然来了好多长翼蝠,个个有十人长。”

“我们的伤亡如何?”

“没清点过,但死了不少人。”

阴如玉手上有一支天机楼的精锐,负责清理严州城内部的万圣阁杀手。

“……知道了,这就去。”

阴如玉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管,拉开导线,随即,空中炸开一朵大红的烟花,隐约是个“玉”字。同时,分散在严州城各个角落的天机楼精锐都放下手上的事,前去与阴如玉会合。

风华桥东的大火仍在烧着,城中百姓逃得逃伤的伤,没人再有精力去管这无人书坊的大火。

阴如玉凝视着书坊的方向出神。他仍记得那书匠给他的信,信上说他很喜欢这套书,很喜欢里面的《玉桃传》,答应要用最好的套印来印。

“对不起……”

他朝着书坊方向行了一个太阴的古礼,转头朝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同僚挥手示意,一行人快马加鞭朝芳菲林赶去,只留下身后伤痕累累的严州。

血月下的芳菲林,红得令人心底发怵。

遍地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侠士,也不知道哪个是济世堂的人,哪个是万圣阁的,只是那么堆在一处。林中时不时传来长翼蝠的嘶鸣,和不知道谁发出的哀吼。

阴如玉心下发紧,从腰间抽出列星镜,紧紧捏在手里。君影送来的纸人正趴在他心口,让他稍稍有些安心。

耳边忽有风声,一支冷箭擦着阴如玉的后劲摄入一边的桃树上。紧接着,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带着芳菲林浓郁的血气。一行人不得不弃马改用轻功,施展开本门秘技,终于躲过了这天罗地网。

芳菲林中心,军旗在腥风中猎猎作响,而那里,三只长翼蝠与两方势力混战在一处,战况焦灼。

阴如玉入局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浑身浴血,长翼蝠身上有数十道大小不一的豁口,那些畜生盘旋在半空,盯着底下的人呲牙。

“万圣阁忒不要脸,把你们的畜生收回去!有种光明正大打一场!”

“你们所谓名门正派竟然还给我们泼脏水,看毒!”

两方谁也看不上谁,扯着嗓子互相叫(骂)阵,也不知道都听见对方说什么了没。

阴如玉顾不了许多,冲自己的人挥手高声道:“出网!”

其中一个少林弟子腾身而起,一禅杖杵在其中一只长翼蝠脑门上。那长翼蝠愤怒嘶吼一声,便飞扑向少林弟子。如是三次,少林弟子成功吸引了长翼蝠的注意,将它们拉出了混战区。

混战中的一干人等没了长翼蝠的干扰,终于可以好好朝对方算账了,登时杀声震天。

修习兵刃的近战门派扭打在一处,杀红了眼,也不知是哪家的刀捅了哪家的脑袋,哪家的剑削了哪家的耳朵,哪家的血溅了哪家的眼睛。众人只是顶着刀枪,拿肉身铺路,一路昏天黑地地杀到军旗旁,想去夺那旗。

江湖规矩,夺旗者胜。

可偏有那暗处放冷箭的,躲在易守难攻处,朝人群丢去一个又一个阵法。

“九宫天玄阵!快躲开!”

踩中阵法的人当即晕了头,被万圣阁的人一刀毙命。

有人见了自己昔日好友战死,昏了头脑,全然不顾警告,只想取贼人首级为友报仇。只是战场之中那容你意气用事?那人一脚踩入九宫天玄阵,登时失去意识,成了刀下亡魂。

万圣阁逐渐占据上峰,对江湖正道的嘲讽愈发不堪入耳。

眼见军心动荡,侠士们逐渐失了章法。

忽地一个声音穿透呼啸的杀声,传入侠士们耳中,如同暗夜中散着寒意的利刃:“等我去解决了那个武当叛徒!”

暗香弟子来无影去无踪,只带着一阵兰花香,灵巧躲过万圣阁的包围,绕到暗处的武当身后,出刃、封候。血柱溅了暗香一身,那杀手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衣袖擦了擦刀,挥手示意同门,既而遁入黑暗中。

他再出现时已是在另一边的山头上,万圣阁的□□手正在准备下一波箭雨。匕首飞旋而出,见血封喉,鬼魅般收割了一干人的头颅。

如是,暗处的万圣阁弓箭手被暗香诸弟子各个击破,众人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混战中心守旗的是少林罗汉堂弟子。少林虽是出家僧人,平时尽说些普渡众生的唠叨话,但真到了关键时候,众人还是得仰仗他们的伏魔手段。

那少林弟子修的金刚铁骨,往那一站便是一夫当关之势。却见他口中念的是阿弥陀佛,手中禅杖一杵,自是一副巍然不动的模样。

万圣阁众人皆是奇兵,习得功法千奇百怪。只一瞬,一干人等便分四路夹击守旗的大师。毒虫、忍术、地缚、阵法、刀剑,各种奇怪的法门同时发动攻击。

众侠士纷纷出了一身冷汗。

“咚——!”

钟声似是从众人大脑深处传来,将万圣阁众人震得三魂颤颤、七魄天外,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只是木楞楞站在原地。

济世堂众人抓住这空挡,纷纷祭出门派绝学,无处不在的剑气刀光织成天罗地网,封住了万圣阁的退路与进攻的阵型。

阴如玉在远处对付那些蝙蝠,忽然感受到无比浓烈的血腥气,身后金戈之声震耳欲聋。他转过头,见到少林大师高举着济世堂的战旗,众人爆发出激动的怒吼。

血月依旧霸占着天空,不见一丝阳光泄下。阴如玉听着这或愤怒或激动的吼声,没由来的心悸。他甩甩脑袋,专心眼前。

“看来芳菲林守住了。来吧,列阵!”

一声令下,天机楼精锐分列成阵,将长翼蝠团团围在其中。巨网铺开,将勉强困住了长翼蝠。只是这些畜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离谱的东西,体型如此巨大,只是一扑、一冲,一队人马便被冲散,狼狈地趴在地上。

隐约间,荒腔走板的骨笛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长翼蝠似是受了什么指令,盘旋着。它们盯着阴如玉,像是盯着猎物。

“峨峨崇岳,吐符降神!”

祝祷声落,阴风卷着地上沾满鲜血的桃花袭向蝙蝠。一人高的纸狐冲吼着甩出六支利箭,昏暗的芳菲林硬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降神照亮了。

“君影!”阴如玉急急奔到一边,确认君影本体无恙,但还是怒从中来,“我叫你带着百姓后撤!别来掺和别来掺和就是不听!!”

蝙蝠与君影正纠缠的紧,它们追着纸狐一路扑咬,就是碰不到人,反而被伤了痛处,正在气头上。领头的蝙蝠忽地振翅高飞上天,进而高速俯冲砸向纸狐,将四周的桃树震荡出一片婆娑诡影。纸狐破碎,君影被打回本体,“噗”地吐出一口黑血。

那蝙蝠解气似的冲一地碎纸吐出一口浊气,臭气熏天。它飞将上天,又是一阵俯冲,巨大的翅膀扫过桃林,将大片桃树拦腰折断,引得正在修整的济世堂众人纷纷朝这里赶来。

阴如玉跺脚,黑着脸戴好面具,捏诀:“日月临镜,诸邪不侵。造误犯土,恶杀凶神。”

狐神之力缠上肆虐的三只巨蝠,只见数串纸人缠绕在蝙蝠周身,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阴如玉怒目,变换手诀,那些纸人便似钢索般猛然缩紧。

长翼蝠发出一声痛苦的长鸣,先后轰然坠地,“唰”地散做一团黑云。阴如玉暗道不妙,还没来的及躲避,便被那突然出现的黑云迷了眼,失去了意识。

骨笛声仍再继续,黑云四散笼罩了整个芳菲林。

这天,所有人都陷入了荒诞的梦境。梦中,渴求又不得的尽数被摆在他们面前,或是金钱、权势、美人,所有人沉迷其中,尽情放纵,忘乎所以。

无双在军旗面前停下,从一旁的尸体上拔出一把长刀,嗤笑着将其拦腰砍断。

“黑白两道,不过如此。”

他招招手,黑雾再度凝成蝙蝠的模样,随着无双渡江而去。

芳菲林只是一个开始,那之后的三天,严州城周边及江南各处星星点点燃起战火,万圣阁或是派轻骑骚扰,或是派精锐与济世堂纠缠。所到之处,田亩被践踏,村落被烧毁,哀鸿遍野。

百姓流离失所,都聚集在各地乡绅士族庄内,祈求庇护。可是地方乡绅能力有限,得不到庇护的人只得流向严州,隐隐有哗变之势。

其间有首小调流传甚广——

“二龙汇,日月落。新主立,万圣齐天。”

三日后,严州府衙,内堂——

暗卫跪在太子面前,呈上邸报。

“一切如太子所料。”

他展开邸报,勾起一抹笑。

那邸报上密密麻麻一片蝇头小楷,总结起来便是:

“严州三日大战,济世堂损失百八十又一人,芳菲林、天风坪划入极乐宗势力。我军收复羡鱼港,江南漕运权回归,幸不辱命。”

“传孤旨意,着漕运总督接手江南漕运事宜。文长庚——”

知州文长庚急忙跪在门外听令。门内的未来帝王的不怒自威。

“限你半月,安顿好严州流民,恢复生产。”

“是。” 知州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急急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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