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忙碌劲传到宫外。天子赐婚,促成爱将平远大将军穆枭与将门之后苏雅的婚亲。本是一段佳偶天成的美谈,可京中街头巷尾,都对此众说纷纭。
茶楼一角,里里外外围了三重人,无一不屏息凝神静听这位从宫中出来采办的公公之言。
只看人人侧耳伸脖,细听着公公低得不能再低的尖嗓,说得有模有样,竟比那拍板说书的还吸引人。
有道是:万民皆爱宫中事,只恨身份无缘知。
“这苏家小姐,热恋穆将军不已!宁可赌上性命,也要成为将军夫人!”
最里头一位,贴在公公身边,听得乐呵了,抢话调笑:“但苏府形单影只,这穆将军也能看得上?”
公公锁眉摇了摇头,笑这平民不懂其间内情,略低了身子,引得这一群人也跟着低了三分。
“只因苏府老将军对穆将军曾有大恩,这才借联姻之名,行还恩之事。”
又有人立马接话:“既如此说,想必穆将军也不喜欢这苏小姐?”
“何止不喜欢,不过顶着旧恩,又顶着天子意思,硬着头皮选的。”
这位公公拱手抱拳对天作拜,又压低三分声音,故作神秘:“听说穆将军早有心上人,只是苦寻多年未果,谁知…”
“谁知被苏小姐临门一脚插足了去,成了强按牛头喝水的恶人了!”
正讲到兴头上,一声高亢的女音在人群外传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过去。
只见一姑娘,玲珑娇小,虽遍身绫罗,但瞧着那钗环首饰却不像贵女千金。
这位公公倒是眼尖好记性,认得这是苏小姐当日带去春日宴的丫鬟:柳曲。
“柳曲姑娘有礼啊!”公公从人群中腾出身,忙得陪笑见礼,颇有尴尬,“如今苏府好事将近,怕也忙坏了吧!”
“哪有公公忙啊!这边了了宫中职责,还不忘赶到宫外开坛作讲。知道的呢,是说公公好相与,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公巧言令色惯了,到了外头反失了分寸!”
领略了柳曲的尖嘴薄舌,公公额间也冒了细汗,却又想着自己高低是从宫里出来的,何故要怕这一小丫头片子。
正挺直腰板想分说几句,却被另一人挽上了手臂。侧眼看去,是苏家的另一位婢女,唤梨云的。
“公公今日想来是辛苦了,才来这茶馆稍坐片刻。”
梨云边是笑说,边往公公手里递了两块碎银,“一点子喝茶的孝敬,您可别嫌弃。”
公公看着这梨云倒是一脸乖觉,怨气消了大半,接着被她恭敬地搀扶出这热闹的茶馆。
“这日头也快下山了,怕公公还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吧。”
“正是正是。”
梨云曲膝作礼,依旧略略笑着,净是好脸色:“那小的我也不好恭送了,祝公公步步高升,心想事成!”
公公还礼,得了好又得了脸,挥了挥袖子便走了。
里头的柳曲一双怒目瞪走了好事的一群人,没个好气地走到梨云身边,气呼呼地埋怨她:“你怎么这么好脾气,这无根的臭家伙,说的可是咱们小姐的坏话!”
梨云略叹了口气,又挽上柳曲的小臂,与她细细地解释着:“咱们苏府这会乘上了东风,正在风口浪尖呢,何必为了一时喜怒去招惹是非,能少一事算一事吧!”
“可他们…”
“旁人要说什么便由着他们去说吧,小姐素日怎么教导我们的:「做好自己心中事,莫听闲人嘴上言」。”
柳曲闷闷地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出口气,正经了问:“东西取来了?”
梨云抚了抚怀兜,点了点头,二人快步回府,怕误了小姐正事。
苏府这些日子,前前后后都忙着苏雅三个月后的婚事。
本也能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可苏雅另有要事在身,想着先把这一应要准备的草草了了。
柳曲梨云回苏府之时,苏雅正在内堂点算着嫁妆,还有该带回将军府的彩礼。
梨云从怀中掏出一绸缎布精细包着的香囊,青翠色的苏锦上绣着银墨针脚交错的黑纹祥瑞白虎,样子栩栩如生,宛如猛虎跃于林间。
苏雅接过举于目前,很是满意,称赞道:“这绣娘真是顶好的功夫,我倒有点舍不得了。”
“小姐若是喜欢,我再吩咐绣娘备一个,好事成双,这时备着寓意也好。”
苏雅摆摆手,“罢了,我平日也不爱这些累赘的,其他东西都可备好了?”
柳曲梨云齐声应答:“都备好了。”
“让一小厮把这些送到萧侯府上。只带那些不值当的去。”
柳曲梨云对看一眼,虽十分疑惑,却听命照做。
苏雅简装,带着“薄礼”乘了马车,前往穆家将军府。
只因前日春日宴,她与穆枭不欢而散,怕还未成婚就失了夫婿的欢心也不知讨哄惹来嫌疑,揭开她假意爱慕将军的谎言。
头一次入穆府,觉得有些新奇,大门敞开不说,内里万籁死寂沉沉,宛如荒原鲜有人烟。
才带着柳曲和梨云站于门旁片刻,从屋檐上就飞下一带刀卫兵,剑眉鹰眼,虎视眈眈。
苏雅浅笑,并不露怯,自报家门:“苏府苏雅,早先递了拜帖,这会求见穆枭将军。”
此人比想象中和蔼,跳下屋檐,手握刀柄微微屈身见礼,“苏姑娘久等,请随我来。”
苏雅从长廊绕过前厅入后院,一路萧瑟凄凉,偶有花草皆是奄奄一息之态,毫无生气可言,犹如活死人墓,异常瘆人。
柳曲和梨云只交换一眼,都觉得此地是处冰窖,越往内里,身子越觉发冷。
四人一行来至一三面通透的偏厅,此处穆枭正与麾下将领商讨着些什么,倒未察觉有客来访。
前头的卫兵领苏雅三人绕至此处背靠背的书房之内等候,不过须臾,穆枭便来了。
穆枭依旧是冷如冰霜,与他这府宅十分相配。
苏雅屈膝施礼含笑,招手让柳曲和梨云献上准备的心意,“听闻将军下月出征北境驱逐蛮夷,特意做了贴身的衣袄斗篷,还望切…”
“有心了,”穆枭冷待,打断了苏雅的话,极为孤傲,“子枭行军从不带杂物。”
苏雅见穆枭对她始终没有好脸色,她也早就料到如此。当下却不着急着走,抬眼暗示身边的人,意寓让其退下。
屋内,徒留苏雅穆枭。
苏雅稍踱步了几步,背身相问:“前日与将军分别时有些不快,苏雅这几日辗转难眠,有一事滞在心里,还望将军解我疑惑。”
穆枭每每与苏雅独处,都多有不自在,语调夹杂了不耐烦,问道:“有话不妨直说。”
苏雅转身,歪头,泪眼婆娑,让人不由得动容,只听绵绵化骨之音:“将军当真不能给苏雅一个表白的机会吗?”
穆枭一时错愕,他原以为苏雅不过贪图名利才使手段逼婚,当真没想到其中还会有女儿情意。
屋内倏的安静下来,二人相顾无言。
屋外,铁心来报:“将军,萧衡将军来访,在前厅正候着。”
穆枭转眼看向苏雅,见她侧身抹泪,不好说当面再说什么狠话,只跟着铁心去了。
前厅,萧衡正四下环视,见穆枭来了,努嘴调侃,“向来知道穆将军清减,可没想这府中内里如此寒酸。”
穆枭对萧衡心有敬佩,更视他为兄长前辈,故对他所言并未感到不适,反而也跟着细瞧府内装饰,但也看不出到底哪里需要添置。
只好单纯拱手,谦卑道:“还望萧将军指点一二。”
萧衡听穆枭反称他一声将军,停顿一时,亦作拱手,多有无奈笑说:“鄙人恐担不起将军二字。”
穆枭恭谨,又正直了身,一字一句皆是心声铿锵有力:“在子枭眼里,萧侯依旧统领金戈铁马的铁血将军,无人可代。”
萧衡多有感慨,直言道:“蒙错爱,萧某不甚感激。如若不弃,从此唤我阿衡亦可。”
二人话抵心底,相视一笑对拜。
穆枭展臂,请萧衡入上座,问:“阿衡兄长今日为何而来?”
萧衡着人抬上几箱贺礼,箱中玲珑,皆是宝物。
“吾妹苏雅如今乃子枭新妇,吾作为兄长,理应为她添几份嫁妆,只是兄妹情谊从前未半分宣于人前,现下亦不便唐突登门,恐引来侧目猜测。”
“想来你我从前皆在军中,送礼叨扰倒不让人奇怪,便独自决策将礼物送来穆府,只当作义妹苏雅些许嫁妆,略表心意。”
穆枭恍然,笑问:“苏雅姑娘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做兄长义妹?再想苏老将军门下皆是忠勇之士,何以会有如她般心机之人。”
萧衡听穆枭一席重话,皱眉反问:“子枭对她,是否有误解?”
穆枭哼笑摇头,长吁一口气,不愿再谈及,只说:“阿衡兄长放心,此些礼入仓库,子枭自不擅挪。悉数礼单一会兄长亲手交予苏雅即可。她于今正在我府上。”
“哦?”萧衡笑道:“我这是来得巧或不巧,可耽误了你俩说话?”
“何来耽误,我与她本没话说。”穆枭起身,将客往后院书房请,“你们可借穆府一叙。”
二人正往后走,却遇铁心略有惶恐来报:“将军,苏,苏姑娘说有急事,先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