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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们……”
眼见尘埃落定,老妈妈拔下盘头的发簪,哆嗦着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可不在意死了几个人流了多少肠子,她只在乎自己的金银细软。
看着满花苑内断裂的物什墙壁,散落一地的昂贵的胭脂水粉,还有那被尾巴塞满口的边塞香梨,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贺玠将包裹在血液中的男孩剥离出来,用手帕擦干净他口鼻上的黏液。
看着男孩胸口重新开始起伏,贺玠才长长舒了口气。
可是母亲——贺玠看向已经四肢僵硬的妇人,下唇被他无意识地咬出了血。
她救了自己的孩子,但自己没能救下她。
“震兄,麻烦你送他去医馆吧。”
尾巴哧了一声,满脸不情愿地接过男孩。
“欠我一个人情啊,用蛇肉煲还吧。”
说完,尾巴便抱着男孩闯了出去。要紧关头还想着敲一笔。
贺玠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身前笼下一片阴影。
“你你你……”
老妈妈叉着腰拦在贺玠面前,满心眼都只有她的钱财,一连“你”了好几声。
“你把这蛇妖杀了,谁赔老娘的钱啊?”
贺玠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呆滞地环顾四周后正色道:“抱歉,我会照价赔偿的。”
“赔?你有几个子儿赔?”老板娘那双眼睛能毒死人,一眼就看出贺玠穷得叮当响。
贺玠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衣兜,才想起锦囊早就被蛇妖私吞了。
“我……”贺玠很明显慌了,“一共要多少银子?”
“银子?”老板娘捂着夸张的红唇拧眉道,“光是这些首饰细软,都得按金子来算了!”
金子!
这下轮到贺玠一口气吊不上来了。
“您放心,给我十年时间……”
“我呸!要不要老娘给你一百年等你飞升成仙啊!”老妈妈咄咄逼人,用手里的折扇骨挑起贺玠的下巴左看右看,“看你小子这皮相,要是实在掏不出子儿,来我们这儿当个小倌慢慢还也不是不行。”
贺玠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两步。
“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凑齐的。”
老妈妈扣了扣长指甲里的灰泥,嗤笑一声:“把你那把刀拿来看看。”
贺玠愣了一下,将躺在地上的连罪捡起来交给她。
“五百年器妖,够格。”老妈妈弹了弹连罪的刀面,听到清脆的刀鸣声后满意点头,顺手抛给了后面瑟瑟发抖的姑娘们。
“先抵在我这儿了。”老妈妈趾高气扬地看着贺玠,“要是三个月内你还不上五十两金子,就用它来典当还钱吧。”
说完,老妈妈扭着腰转身,嫌恶地捂着鼻子命令着下人清扫满地的狼藉和血污,自己则领着姑娘们去给惊魂未定的贵客老爷赔礼道歉去了。
贺玠来不及说出任何挽留的话,就眼睁睁看着连罪被两个姑娘连拖带抱地抬上了楼。走之前还发出不满的嗡鸣声。
那声音简直就是在说——你小子要是真敢把我丢在这儿你就等死吧。
贺玠愧疚万分地朝着连罪挥挥手,听着它愤懑的刀鸣摸了摸胸口剩下的小瓷碟——这是他方才和那蛇妖对战时剩下的,还留有连罪合身后的妖力,用来给自己防身绰绰有余了。
蛇妖临死前说出的话他还历历在目——死门河。
他说明月被他们带去了死门河。
贺玠满手鲜血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整个身体都被血水和汗液浸透。
他不能停歇,必须马上去救明月。
此时满花苑外围满了凑热闹的人。
来这烟柳巷闲逛的本就不是些正人君子,眼见得死了人不但不怕,反而闹哄着将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死的谁?”
“说是那康家的家仆。那条蛇妖!”
“哦哟哟,那厮死得好啊。就是不知道之前被他花大价钱包圆的头牌能不能让爷几个尝尝味儿了!”
“就是说啊。柳小姐那腰老子想了一整年了!”
一张张油腻夸张的嘴挤在一起,像是池中望天张口的肥大锦鲤。
但锦鲤祈求的是鱼食,他们祈求的是欲望。
贺玠低着头从人群之中穿过。
没有人看到他救了那个孩童,他们只知道这个少年杀了康家大少的贴身仆役,打了名门望族的脸。
“喂!你小子是为了那头牌吗?”
不知何人在人群中不怀好意地开始起哄,随后拥挤的鲤鱼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接二连三的哄笑声瞬间炸开了整条烟柳巷。
贺玠的身体又累又痛,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些嘈杂的笑声令人恶心又厌烦。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撑着才跑出包围圈,呼吸到暗巷之外的清爽空气。
“他死定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尤其是康庭富那个疯癫,指不定怎么折磨!”
“真是为了个伎子吗?”
“哈哈哈还能因为什么?”
他们的声音还阴魂不散地盘旋在耳旁,直到贺玠踉跄跑回到拴着马车的医馆都还像一团肥油卡在嗓子眼令人作呕。
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贺玠爬上马背,止不住地大口喘气,甚至干呕出声。
好难受。
好恶心。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说自己?
贺玠发了疯般地揉搓着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即便通红一片也没有停手。
“喝点水吧,孩子。”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碗清水,贺玠猛地回神,看向闭眼站在身旁的沈郎中。
“小尾巴将那孩子送过来了,他已经没事了,两人在屋里睡觉呢。”沈郎中虽然看不见,但眉眼依旧慈祥地弯弯。
“辛苦你了。”
老人温和的语气击垮了贺玠心中摇摇欲坠的堤线。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感谢,却让他鼻尖酸涩不已。
贺玠接过水碗大口大口喝下,漏出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衣服和马鬃,清凉的滋润冲刷了梗在喉间的压抑。
“谢谢。”他将空碗还给沈郎中,“请问您知道死门河在哪吗?”
沈郎中嘴唇翕动:“你要去那里吗?”
“我要去救一个朋友,拜托了。”贺玠轻喘道。
“一定要去吗?”沈郎中好像有所顾虑。
贺玠点头。
沈郎中叹了口气,抬手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一直往东南方走就能看见了。”
贺玠利索地解开缰绳,一扬马鞭,掉头就朝着他指的方向策马奔去。
屋内趴在桌上熟睡的尾巴动了动耳朵,两只竖立着黑色尖毛的长耳捕捉到了马蹄奔远的声音。他揉着眼睛走出门,看向沈郎中问道:“沈爷爷,那个贺玠回来了吗?”
“回来了。”沈郎中呵呵笑,“不过又走了。”
“走了?”尾巴大惊失色,“他这个时候往哪儿跑呢?”
沈郎中咳嗽两声:“他说想去死门河,说要救人。”
“然后爷爷你就告诉他了?那么邪门的地方也是人能去的?”尾巴死死地抓住两只耳朵,一副头大的样子,“白痴贺玠,那蛇妖说啥他信啥啊!”
“老身只是指了个大致的方向。”沈郎中意味深长地说,“毕竟那个地方,一般人也未必能找到。”
而在两人交谈之际,贺玠已经骑着马朝东南方向奔去。
越离陵光城越远,身旁的景色都荒芜了起来。
没有起伏的山峦坡坎,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头的荒原。
野草埋没了马蹄,乌鸦的嘶鸣贯穿旷野。
贺玠不善骑马,长时间的体力透支让他不得不在头晕目眩前停下来稍作休整。
死门河死门河。
听名字应该是一条河。
可按照目前的境况来看,别说河水了,他连沼泽都没有看见。
整个大地干涸得不像样,一点都看不出被河水滋润过的模样。
贺玠拍拍胀痛的胸腔,打算先喘口气。
莫非是那沈郎中骗了自己?
可是……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
不仅四殿下信任他,他还叫过自己那个名字。
“云鹤。”
贺玠不知不觉叫了出声,眼前闪过那只鹤妖的模样。
真是要死。
脑子一片混沌,脚下的路都有了重影。
“你在叫谁?”
清脆的童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贺玠抬起头,不知何时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她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嘴角上扬,看起来乖巧又文静——如果不是出现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的话。
她扎着两个丸子头,歪着脑袋挡在马匹前面,手上还挎着一个小竹篮。
要是裴尊礼能在这里的话,他立马就能认出这女孩就是那日跟随在孟章神君身侧的丫鬟。可惜贺玠并不知情。
“你在叫谁?”她睁大眼睛又问了一遍。
贺玠勉强地挂上笑容:“小妹妹,你知道死门河怎么走吗?”
他觉得女孩有些面熟,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死门河?”小姑娘突然笑得更灿烂了,“知道哦,不就在那里吗?”
她右手朝着贺玠身边指去。贺玠扭头,却惊悚地发现方才还空无一物的荒原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口井。
“那是……”贺玠警惕地看着女孩,心下暗叫不好。
“那就是死门河啊。”小姑娘瞪大圆溜溜的眼睛,“我没有骗你哦。”
贺玠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胸口放置的瓷碟。
“你不相信我吗?”小姑娘看上去有些急了,她走到井边指着井口说道,“从这里就能去到死门河了。”
贺玠紧张地盯着她,将瓷碟紧握在手中,一步步靠近那口井。
就在快要到井边时,贺玠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连连向后退去。
小姑娘的眼神骤然阴沉,嘴角边的笑容也变得狰狞。
“发现了?”
她脸侧骤然冒出几根棕褐色的鸟羽,瞳黑爬满了眼白。
那井中咕噜作响,听起来像是烧开了水。
一缕缕黑发般的不明物从边缘爬出,发丝中还夹杂着泡得青灰发白的人体臂膀,扭曲地朝贺玠张开五指。
“这是什么!”
贺玠还没迈开腿逃,那黑发就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将他整个人包成了球状,飞速拖回井中。
贺玠挥舞着瓷碟,眼前的发丝一次次被斩断,可又以惊人的速度再生延长,死死勒住了他的四肢和脖颈,直至浑浊的井水漫过了他的头部。
咕咚咕咚。
井中水面冒出了几个泡泡,随后重新归于平静。
姑娘盘好的头发已经散开,她坐在井口晃悠着双脚朝下看着。
“锁昔。”她轻声念咒,手指飞快翻动捏决,对着水面施下了咒法。
“可别让我真的发现是你啊。”姑娘嘴角咧到了耳根,几乎是恶狠狠道,“贺玠。”
而那坠入井底的贺玠,也在双眼被发丝缠绕致盲的前一瞬间终于想起了女孩的脸为何似曾相识。
鸠妖杜玥。
她是陵光神君的养女,也是鹤妖的阿姊。
但他这个意识来得太晚了。
水面之上的杜玥似乎在施展着术法,可惜两人之间隔着厚重的水障和诡异的发丝,他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清她的动作。
身体越来越沉,视野逐渐收缩至一点。大片大片的黑暗入侵了贺玠的意识。
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无法呼吸,越挣扎只会让发丝搅得越紧。
贺玠动动手指,让瓷片掉落在了两指之间。
也就是这时,他原本半闭的眼睛骤然睁大,脑袋如遭钝击般剧痛。
他看到了什么?
啼哭的新生儿,白雪覆满的竹林,少年的眼睛,漫河的莲花灯……
还有振翅的白鹤。
他想起来了。
那就是他。
白鹤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