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回到居所之后,仍然狂吐不止。钟毓担心极了,连忙差金姨去请陈医生过来。
陈医生来时,凌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个脸盆吐。他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开始摇头。
“陈老,她这是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了,不就是那个老问题。”
在钟毓担忧的目光中,他拿银针在凌星身上刺了几针,便令她安静下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老爷子在二楼的楼梯口伸长脖子望着,望见陈道迟出来,马上命管家把他请上来。
没过多久,钟毓也被请去了二楼。他们三人聊了什么,凌星在睡梦中,自然无从知晓。
凌星一觉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心里一直想着没有问完的话。
她很想知道,老爷子找她谈话、向她施压,是不是叔叔的意思。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即使能说服他,如今老爷子决定插手,他还能左右得了老爷子吗?
金姨端来一碗熬糜了的鸡丝小米粥,唤她吃一点,填一填空了的胃。
她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呆愣愣地望着前面,老半天才有反应。
“六小姐最乖了,让金姨来喂你,你先吃两口好不好?”
不管凌星在裴家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在金松梅的眼里,她是众少爷小姐中最能体谅她的。
她投桃报李,看凌星成了这幅模样,别提多难受了,还偷偷地抹了眼泪。
凌星已不是哄两句,便会乖乖听话的小孩子了。她是一个母亲,不能确保女儿能顺利出生,她吃不下咽。
放在角落里的石英座钟,猝然敲响五点的钟声。
凌星猛然想起来,裴华徉还约了自己去假山见面。
趁着金姨长吁短叹地把碗端去厨房清洗,她悄悄地从侧院溜了出去。
以她现在的状况,若是让金姨知道她要出去,必定会跟着一起去,她可不能让人知道她去见裴华徉,给自己惹麻烦。
从侧院去往假山那边有一条捷径。凌星快步走在这条铺在侄子树丛里的青砖小路上,脑子也在飞速地旋转。
在庞杂无章的思绪当中,有一个问题在剧烈地闪烁着。她为什么要去见裴华徉?
在出门的那一刻,她对他或许是抱有某种期待的,但是在来到莲花池前时,她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
莫非他还能帮她不成?别搞笑了,他不给她惹麻烦就应该感谢上苍了。
裴华徉是什么时候成了她的麻烦的?他俩以前可不是这样。
年少时,二人是玩得最好的朋友,在这一亩莲花池旁,在后面的假山上,在她的秘密基地里,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回忆。
当小小的凌星趴在树干上打盹时,小小的裴华徉便趴在另一根树干上看书。
当凌星缩在山洞里给洋娃娃打扮时,裴华徉便在洞里倒腾玩具车。
当凌星想要摘下池塘里开得最美的莲花时,裴华徉便拉着她的手,助一臂之力。
裴家的其他孩子孤立凌星,凌星想着有裴华徉陪她,便不难过了。
曾经的他俩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度过每一个周末和每一年的寒暑假,笑着闹着过完年少时光,直到变成大人,不用再上学,没有寒暑假,需要为了事业四处奔波,很难再聚在一起。
然而,没等他们长大,他俩便分崩离析了。
谁让裴华徉是裴家正统的少爷,命天生比别人金贵,还又菜又爱玩,好好地也能从树上掉下去,能从假山上摔下去,能掉进池塘里。
她受伤了,没人在意。他受伤了,一堆人围着问长问短,然后对与他在一起玩的凌星兴师问罪。
即使他受伤与她无关,她也会被安上一个没有尽到姐姐责任的罪名。
“弟妹,你也不管管你们家凌星,这都是第几次了,华徉年纪小,可经不起这样造。若是凌星保证不了他的安全,以后就不要再来找他玩了。”
石宝芹找上门,让钟毓连月子都坐不安生,从床上爬起来狠狠地打了凌星一巴掌。
凌星曾救过裴华徉,裴家的人感激她,可是这份感激抵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意外。
当感激被彻底消磨干净时,她不再是勇敢的凌星,而是成了他们口中那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个没有担当的姐姐。
她害怕了,不敢再接近裴华徉,哪怕他俩长大了,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她也不敢再与他有过多的接触。
她不该对他抱有期望,她怎么会以为他能帮助自己。
她赶忙停了下来,望一望假山那边,见没有裴华徉的身影,便打算悄悄地离开。
“凌星!”
身后突然传来裴华徉的怒喝。
裴华徉来得早,一直在假山后面等她。在这里的回忆,对于他而言同样沉重,在等她时,他的内心也无比的忐忑,所以一直站在山边眺望。
却没想到她居然会中途变卦,连见他一面的勇气也没有。若不是他望见她来了,她是不是打算当自己没有来过,一走了之?
“凌星……凌星……”
裴华徉一边气呼呼地喊她,一边迈开长腿狂追。终于,在快到主路上时,他将她截住并拉了回来。
“放开我!”凌星甩开他的手,质问他:“你想干嘛?”
凌星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运动服,乌黑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色。
裴华徉低头看着这样的她,责备的话瞬间土崩瓦解。
“你……你还好吗?孩子……孩子还好吗?”
有热辣辣的东西从喉咙滑过,眼眶也刺挠挠的。裴华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眉心拧成了川字。
他抬手向她的脸伸过去,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的皮肤窜入他的指尖,令他颤抖着把手收了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一定发生了什么。
凌星侧着头,眼睛里泪光闪闪。“没什么。”她的声音因克制而轻而冷淡。
她没有向裴华徉倾吐自己的困难,裴华徉却自主自觉地想要帮她分担。
“你不用管陆习文,我正在想办法让他再也不能纠缠你。”
他说得信誓旦旦,凌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试图安慰自己。
连裴济怀说出的话都不作数了,她还能指望谁。
悲从中来。
她垂下头去,泪花凝聚成泪滴,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掉了下去。
“好啊!”
那便看看他有没有这样的能耐吧!
夹着青草香的清风吹来,摇晃旁边一棵小叶红枫的枝桠,令一根枝条缠在了凌星的头发上。
裴华徉轻轻扯开,顺势理了理她翘起的发丝。
他俩都长大了。他已不是矮冬瓜小七,长得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然而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了。
在成长的道路上,他一直在追赶她的脚步,明明只有两步之遥,却把她弄丢了。
眸底闪过一丝绝望,悲哀的情绪似乎在下一刻便会爆发。
裴华徉泪眼朦胧,从背上取下背包,献宝似的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你瞧我都忘了。凌星,你快看……看我买了什么。”
是小宝宝的衣服,粉的、黄的、红的,缝着蕾丝边的小裙子,钉着亮片的小衬衫,全是女宝宝穿的。
裴华徉是怎么知道她怀的是女宝?姑且当他是听谁提起的,源头必然是凌星这里,当凌星跟别人说时,他们可都是不相信的,他为什么就信了?
对女儿的思念蜂拥而至,泪水决堤而下,凌星根本没心情管其它的,表面却还装作若无其事。“你……你这些衣服买大了,刚出生的婴儿穿不了,要等两三岁之后才能穿。”
“哦,是吗?我竟然不知道……”眼角湿湿的,喉咙热辣辣的。裴华徉声音嘶哑地说:“没关系,宝宝总会长大的,一下子就长大了。”
凌星终于绷不住,抱着这些衣服大哭了起来。
“陆习文那个人渣,我不会让他好过的。”裴华徉愤愤然地说。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狭长,紧紧地依靠在一起,投在池塘里和假山上。在这一刻,他俩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傍晚时分,凌星拖着疲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居所。
钟毓和金姨因为她不见了,正急得团团转。一见到她,钟毓马上飞奔过去,摸摸她的头,既心疼,又免不了责备她,不该不说一声便离开。
“妈,你跟爷爷聊了什么?”
凌星的神情呆愣愣的,眼眶红通通的,鼻头也红通通的,必然是大哭过。
“是金姨告诉你,我去老爷子那里了?”钟毓当她是为此担忧,才跑出去哭泣。
大哭伤神,于她无益,钟毓难免不对金姨有意见。
“不怪金姨。你不在,我必然要问她你去哪了。”
钟毓拍拍她的背,“星星乖,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安心心地养胎,妈妈扶你回房休息。”
裴华萝放了学,瘫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幅母慈女孝的画面,翻了个白眼。她不以为然,又有些暗爽。
凌星害她被裴华煊拿住把柄,如今难过成这样,一定是报应。
她暗暗祝祷:“报应啊报应,来得更猛烈些吧!”
钟毓把凌星扶上楼,到床上躺下。
凌星再次问她与老爷子聊了什么,她依然不肯爽快地说出来,凌星便不再问。
左不过老爷子不同意她留下孩子,反正她已做好准备,大不了带着从陆家拿回来的钱财,一个人去国外待产。
只要她不死在产房里,等过个几年,繁星大了,她再回来与陆习文办理离婚,在争夺繁星的抚养权时,她照样能拥有绝对的胜算。
在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宁静的,凌星抱着裴华徉给的一包衣服,仰望窗外寥落的星斗,默默许下心愿。
希望之后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