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赞印象里的教室总是闹哄哄的,尤其是早晨,收作业的小组长们会像菜市场的小摊贩,此消彼长地扯着嗓子,让同学们心甘情愿地双手呈上作业,别找他们这些连接在老师和同学中间的人的麻烦。他平常会低调地躲在吵闹声下,从后门快速溜进教室,溜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迅速提交作业浅眠一下。
今天不一样。除了阳光特别好以外,教室还格外安静,要不是他走到后门没看见班主任,还以为班主任在教室里开会。
“诶诶,赞哥,别往里走,你那边正是风暴中心。”
宋赞没能往前走三步,就被眼尖的死党拦下来了。瞧见死党一副看好戏的坏笑嘴脸,他往自己的座位看了一眼——
谢文脸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阴沉表情。她死死盯着收作业的小组长,眼眶用力,强忍怒气到嘴唇翕动、手指缩紧握拳、浑身颤抖的模样,深深地刻进宋赞的眼里。他的心紧接着咯噔一下,以后绝对不要惹谢文生气。她生气的时候爱扣手心,这双创造新世界的手受伤了,接下来就会少看几篇更新,他的人生也就少了几天乐趣。
“才总,怎么回事?”索性靠在死党钱才的桌子边,假意加入看戏的阵容套话。
钱才抬了抬下巴,顺着谢文盯着的方向找到小组长,“你知道班上有很多女生喜欢你吧?你又有钱,成绩又好,长得也算中等偏上……”
“说重点。”现在可不是听称赞的时间。
“你的每一任女性同桌都会经历这些事。”钱才毫不在意地看眼手腕上刚买的新表,离上课还有一会儿。
“什么事?”
“别装了,动动你这聪明的脑袋瓜好好想想,一个女生膈应另外一个女生会做什么事?”
“我又不是女生,我哪知道?”
“你就不会观察观察班里的女生吗?”钱才看见宋赞比水还清澈的无辜大眼睛,败下阵来,用手指点点桌子,拿出领导谈事的口吻说道:“比如当面阴阳怪气地和你说话,在背后说些子虚乌有的悄悄话,拉小团体一起排挤某个人,或者找某人的不痛快,等等。”
“这可是校园暴……”
“诶!”钱才正色道,“这叫小社会。”
“什么歪理?”宋赞努努嘴,不愿继续油嘴滑舌下去,“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我也说不清楚,我又不是女生,没法感同身受。就我到学校后看见的场景来说,谢文有点小题大做。小组长收作业的时候没像平常那样和她打招呼,她虽然把作业交了,但立马吹胡子瞪眼,又喊又闹,一大早就坏了同学们的心情。更多情况你看看群消息吧,昨晚可热闹了,九十九加。”钱才又摸了摸表,快上课了,“对了,兄弟,我新买的表,漂亮吧?”
“漂亮。谢了。”宋赞这才迈着步子回到座位,屁股刚沾椅子,上课铃碰巧响起。他把作业交给小组长,顺便安抚两句,算是了结。
谢文看着宋赞走回来,想要说些什么,碍于班主任的面子和内心的想法,又气鼓鼓地紧抿双唇,把话咽回肚里。
可宋赞把人迷得团团转,又不和任何人划清界限,随便一个迷妹都觉得自己和宋赞有未来,她只是和宋赞讲了几句话,就惹得迷妹们众怒。无妄之灾降临到她的身上,难道宋赞就不该表示一下吗!
气到头了,她就想翻旧账,立马回想起昨天中午的事。
她刚准备在美好的午休时光把新想出来的剧情写在本子上,却发现抽屉里的小说本被人动过了。保险起见,平常她不仅会把小说本放在角落里,还会在本子上压几本教科书或者作业,防止被人挖出来。可她再次摸向抽屉时,小说莫名其妙变到了正中间最上面的位置。她立刻想起上课找她要小说被拒绝的宋赞,肯定是他翻了自己的抽屉,但她拿不出证据。
然而今早上来到班里后,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一夜之间,全班人都知道她在写小说,写的是什么内容,甚至还引发了班里的大讨论。宋赞是个谨慎、对人友好的顶级学霸,真要做坏事,哪能如此明显?何况他们不久前才成为同桌,宋赞的前同桌们总会因为各种理由去找老师,申请调换座位——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那些烦人的迷妹总爱找茬,前同桌们受到威胁,被迫离开。一直到昨天,谢文才和宋赞说上话,从哪开始结仇?真要说结仇,谢文肯定投迷妹们一票。
迷妹,迷妹,小组长也是宋赞的迷妹。她过来收作业的时候,不仅没有对谢文打招呼,还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喂,谢文,你写的小说男女主,不会是在代餐宋赞和你吧?”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谢文的怒火,“小说和宋赞没关系,我和他不熟!”她就吼了这一句,气得她干咳一声,接不了其他话。
小组长先嗤笑出声,上下打量谢文几眼,等班里的人瞬间哄笑开了,又索然无味地安静下来,才抱着收上来的作业,像个常胜将军般,昂首阔步地离开。
小组长回到座位时,宋赞正好抵达走廊。
他回到座位后就在翻群记录,昨天忙着看小说,都没登录社交软件。回到消息的最开始,有人匿名上传了一个文档,点开后,便能看见被拍照的手写小说,封面写着书名和作者的名字,“谢文”二字写得格外用力,可以想象当时的她拿出了几乎要穿过纸面的决心,要把这篇文写好。
宋赞一看,便确定这不是自己拍的照片,因为他拍下了本子的边缘线,而文档里的照片只拍了内容。
有人看小说是好事。但没有任何一个作者,想沦为世人的话柄、笑料、饭后谈资,谢文以最不该的方式成了班级群内的大热门。
越往下滑动消息记录,宋赞年轻的心灵受到的震撼越大。朝夕相处的同学们戴上匿名的面具后,说出来的话很难被称为人言。
起初,人们还在谈论小说,间或能看见夸赞谢文文笔好的言辞。
随后,有人询问:“只有我觉得这男女主越看越眼熟吗?”有人回他:“像谢文和宋赞对吧?我也觉得。”从此,话风彻底变了。狂热的宋赞女友粉们开始反驳,在举证过程中上升人身攻击,最终把自己套进不断辱骂的漩涡中,怎么也走不出来。宋赞怕谢文看见这些难听的话,顺手看了一眼群成员列表,发现上学不把手机拿出来的谢文并不在群里,才舒一口气。
等到有人说“明天我们给谢文一点颜色看看”后,广大迷妹才达成共识,开始商讨具体方案,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了小三百条,直到想累了,说累了,群里才安静下来。
于是,有了早上小组长挑衅谢文的一幕。
谢文听不进老师说的话,她受了委屈,满身怨气发不出去,只剩心头苦涩,鼻头发酸,记笔记的手指捏得用力,但一字未写。
看着这样的她,宋赞心里也不好受,了解完前因后果,更不知道该从哪解开这个结。怪自己没做好粉丝管理,怪自己对她的小说产生好奇心,还是怪自己生得太好,和男主有太多相似之处?
“同学们,下周有月考,关乎大家作业量的时刻到了。考得好的同学,老样子,少做作业;考得差的,就得加做作业。”宋赞收回眼神,在手机日历上记下月考时间。
谢文用左手托着脑袋,斜过头后,更为自然地观察宋赞的神色。她在等,等这位眼力见百段的优等生同桌向她道歉,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二能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办法。另一个法子是等小组长上门道歉,很明显,这条更不可能。
两人各怀心思熬了半节课,还是谢文先熬不下去,写了小纸条递给宋赞:“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动了我的小说本?”
群里的照片不是宋赞拍的,他自然不可能背下这个锅,主动暴露自己做的亏心事。他不假思索地写下“不是”二字后,顿了一下,小小地在纸上补了一句“对不起”。
为了什么而道歉呢?就当是为自己不仅偷看小说,还找到了谢文连载小说的网站,顺手注册读者账号,把书收藏到书架里这件事而道歉吧。
别人的想法、自己的出生、偶然的巧合,他都无法控制,唯独这件错事他知道不行还要去做,只能为做过的错误行径道歉了。
他虽然道了歉,但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在把纸条递回去的那个瞬间,他想到的是:今天回家后再注册一个新的账号,伪装成系统刷数据的模样,混迹在诸多数据号里,永远隐藏身形。只要谢文没有真正抓住他的把柄,他就能永远在暗处等待更新,踏入她所构想的新世界。
顺便,他还得帮谢文一点小忙,把另外一位偷拍的人抓出来,别坏了大作家的心情。一旦他就没更新看了,人生中的乐趣就少一样。
看着递回来的纸,谢文在尽可能不打扰老师的情况下,慢条斯理地把纸撕个稀碎。她要到了这个道歉,心里也算好受一些,至少宋赞也知道那些迷妹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挑衅她。
只要再解决了这个祸害……谢文狠毒的目光透过锅盖刘海射向小组长,在脑袋里重新复盘了一遍刚刚吵架的场景,小组长的挤眉弄眼,语气里的阴阳怪气都收在她的眼里。或许以后能当做小说素材使用,但现在的她绝无可能咽下这口气,她的眼神又阴沉几分。
小组长觉得背后一阵阴冷便回过头,两人碰巧对视一眼,又很有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她们都知道这件事没完,直到新契机出现前,这件事都没完。
宋赞看在眼里,从未有过的情愫在暗地里涌动,他想抓住端倪一探究竟,回过神时却捞得一场空。
快下课时,老师再次提醒同学们:“别不重视月考,每个认真学习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些进步,这是自己交给自己的答卷,希望努力的同学们都能获得好成绩。”
谢文才整理好心情,听见“月考”两字后,心情又变坏了,对差生而言,考试就是噩梦。她无意识地看向宋赞,下辈子她也想投胎成头脑聪明,家底殷实的帅哥。他的成绩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人发出“为什么不跳级”的疑问。而且他额头饱满,眼窝深邃,五官立体,相貌端正。笑起来隐约露出两颗小虎牙,俏皮又阳光。洗干净的白色t恤外挂着全校统一的黑白色运动服,它正散发着淡淡的橘子味洗衣液香气。多少女孩子希望有这么一位聪颖又清爽的少年能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哪怕只有一个画面框住了他,最好,他也在注视你。
灼热的视线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个遍,宋赞再也无法忽视视线的主人。他重新撕了一张便签条,利落地写了一句话:“老师让我成为你的同桌,就是来帮你学习的,快考试了,有什么不会的尽管问我。”
他想得很远,如果谢文月考没考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就不想写更新。她不写更新,他就没小说看;没有小说看,他就没有乐子;没有乐子,他心情也不好。所以,当务之急是让谢文顺利挺过月考。
谢文也不客气,她已经过腻了手写一遍稿子再机打一遍手稿的低效率生活。把成绩提起来,光明正大地带着手机来学校码字,一直是她学习的动力和追求。可她漏掉的知识点太多,想补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补,所以总在恶性循环。
但她不敢答应。宋赞的迷妹太多,说两句话的关系都能被小组长膈应,真让他来帮自己补习,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谢文把纸条原模原样地推了回去。
宋赞沉思一会儿,迅速写上:“如果是因为害怕被欺负的话,那我就一直陪在你身边,早上去接你,晚上送你回家,她们看在我的面上,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看完纸条上的话,谢文奇怪地瞟了宋赞一眼。要不是自己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要钱没钱,要头脑没头脑,她肯定会错以为宋赞对自己有意思。这世上还会有这么善良的高中生吗?他图什么?图一份辅导差生变优等生的成就感吗?
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想拒绝也找不出理由。对于本职是学生的她来说,这就好比走在路上也能捡到中了一千万的彩票,再不捡起来,别怪老天爷不帮你。
“小组长给你的。”前面的同学趁老师不注意忽然扭头,手速极快地扔了个纸条到谢文的桌子上来。
听见“小组长”三个字,两人就有不祥的预感。
谢文颤巍巍地打开纸条,上面用红笔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不要再和宋赞讲话了,老师已经瞪了你们好几眼,你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要是你害得全组平时分被扣,放学后有你好看!
小组长写最后几个字时,红笔好像漏了墨,朱红的墨迹在纸上抹开,仿佛……她不敢继续想。
这份威胁非常奏效。宋赞能在学校里一直陪着她,能在上下学途中陪着她,但他能陪伴她多久?也许上个厕所的时间,她就会被关在厕所隔间里被迫反思;也许在两人都没注意的阴暗角落里,就有人向他们泼洗拖布的脏水……只要被小组长逮到疏忽的瞬间,她的校园生活就完蛋了。
成绩可以慢慢往上提,但校园生活就这一次,命也只有一次。谢文再三思考后,写下“谢谢你,但是抱歉”的语句后,传给了宋赞。
宋赞愣住了。他的手指抽搐两下,强行止住握紧拳头砸桌子的愤怒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能拒绝他两次。而事情的源头来自疑似对自己抱有别样情愫的人?他装作找钱才同学有事的样子扭了下头,用余光捕捉小组长的位置,强行在抬眼前压下眼底冒上来的怒火。
这一瞬间的小火苗,谢文沉浸在痛失一千万彩票的悲伤中,没能捕捉到。
但刚好被确认纸条是否传到的小组长看见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宋赞格外陌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宋赞恢复了原状,小组长也疑惑了,难道是自己看走眼,公认的天使怎么会露出阎王爷的表情?
宋赞也不再问了,他的做人原则之一,就是“再一再二不再三”。当务之急,得处理掉自我感动的小组长。他回过头,转起笔,盯着黑板,带上假笑面具,继续用余光打量着小组长,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