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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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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能把人脸映上看不出真假的好气色,但不会把人脸映成个蒸熟了的螃蟹。

李爻眼明心亮,一眼看出景平脸颊发红直烧到脖子根儿去了,心道:这孩子今年几岁了?过年就该十九了,难怪,是到在感情上害臊脸皮薄的年纪了。

不能瞎逗了,万一误会我对他有别的意思,岂不麻烦?

差着辈分呢,太师叔得有太师叔的样子。

想到这,李爻端起来了,清清嗓子:“郑老师怎么样?”

言归正传,他到火盆边看铸铁壶烧的水。

景平见他前一刻贱嗖嗖的,后一刻便端出谪仙临世的正经模样,也有点懵:他怎么了?难不成是……不好意思了?

这么一想,年轻人心里飞过一阵开心,撒下把种子,不用浇水已经破土生芽,撞到了心壁。

欢喜再次让他震撼于自己想法和感受的不对劲。

“啧,”李爻见他发呆,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问你话呢。”

景平终于回神了:“啊……哦,郑大人郁结已久,磕伤是诱因,肝气不畅才是根本。胡哈人又惯于席地而眠,他年纪大了,寒潮沁体,如同在他体内的燥火表层封了冰,热向外发不出,只能转内攻击肺腑。但你不必担心,我用鑱针引出他的郁结,又以火针中和了潮寒,往后好好食补药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便彻底没事了。”

“肝气不畅”隐隐衬着李爻的推测:“怎么要这么许久才会好?”

“不算久了,”不知何时起,景平对李爻说话一改初见时的惜字如金,恨不能把因果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一来郑大人年纪不小,身体恢复本就慢,二来他郁结不是一两天了,是不是……”景平有些迟疑,看向李爻,见对方正专注看他,就又得了勇气,“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不如意。”

李爻若有所思,片刻又问:“他郁结多久,诊得出吗?”

景平皱眉想了想:“没办法精准,但四五年总是有了的。”

也就是说,李爻离开邺阳后,郑铮便不开怀了。李爻闹不清老师的郁结里有几分因为自己不告而别,当时他心念如灰,做事难免欠妥。

可就算重来,李爻自问也没把握处理得比当时好。

他垂了眼睛,难免对郑铮心怀歉意,思绪飘回多年前初入朝堂时。

他一入庙堂就扣着准右相独孙的帽子,得了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职,倒确实没辱没李家出将帅的威名。后来皇上想一举拿下胡哈,朝中大将各有职务不在朝,寻常将领无人敢挑大梁,李爻毛遂自荐,愿意立军令状挂帅出征。

那年他不过虚岁十六。

当时他一言出,无数朝臣反对,说将军常有而帅不常有,李小将军虽好,却太年轻,倘若落败,败得不止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有南晋开疆拓土的气运。

立下军令状又如何?砍头十次都不足以谢天下。随之嫌李爻年轻的、经验少的、前锋营统领军衔低的、甚至说他长得过于清秀不够威仪的,全跳出来了。

赵晟当时也年轻,准备不足,被一群文臣口灿莲花地群起而攻,瞪眼干生气,没得应对办法。

就在这时,任兵部侍郎的郑铮出列,愿同李爻一并签下军令状,若李爻兵败,便连他一同砍了赔命。

老大人独立朝堂,环视群臣喝问道:“哪位说李将军不行,便提出一位行的,也签下军令状,若是没有,又偏放厥言涨他人志气,是何居心!”

二品大员愿以性命牵担,朝上反对的人立时少了一半。

好在后来,李爻对得起老师赌命的支持。

铸铁壶里烧花茶的水咕嘟嘟开了。

李爻还分着心呢,下意识去提壶把。

“哎——烫!”景平大惊,叫着窜起来。

还是晚了。

那铸铁壶的提手没装木质隔手。李爻的手着实勾在热铁上,顿时钻心的疼,他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撤手。

景平大步流星冲过去,捧起他的手,看一眼眉心就挤出一道“川”字——除了大指,李爻余下四指的第二指节全被烫了,横断一列,眨眼功夫红一大片。

都要熟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景平心焦,浑然不觉这声责备已然没大没小,他拉着李爻到洗手盆边,从净水桶里舀起凉水给他冲手:“待会儿八成要起泡的,我帮你挑了,免得你这摸那摸,蹭破了感染,很疼吗?”

疼。

但李爻觉得他过于小题大做,把手抽回来:“烫一下而已,怎么就天塌了似的,这要是让你看见我之前让人砍得差点没命……”

话说到这,他见景平直勾勾地看他,一对儿眼珠子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看他那差点没命的伤口附在何处、是不是彻底好了、留下了多深的疤。

这眼神不见得带有多少侵略性,却让李爻不自在,那后半句“你还不得当场砸金豆”直接被看成了个蔫儿屁,完全放不出来。

李爻眼珠一转,当场换话题:“两年多不见,你医术精进不少。”

话题转得硬,景平觉出来了。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了闪,把说不清的情绪敛干净,又大大方方拉过李爻的手,把他袖箍摘了,袖口挽起两折,推他到桌前坐下,看了他一眼。

李爻看明白他的意思了:老实在这坐着。

好吧……

景平见他暂时安生了,到火盆边,拿垫布把已经彻底烧开的水壶拿下来,倒了一杯款桑花茶递在李爻面前:“可是我却治不好你的咳嗽,甚至连病灶在哪都诊不出来……”

他重新坐在李爻斜对面,吃他没吃完的饭。

李爻被这话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扑了一脸。

得知先皇每年赐酒下毒之后,李爻虽然对皇家的真心碎了一地,却不至于自轻自贱到不想活了。

遁走江南这几年,他找大夫看过。可先帝用的毒本就隐晦精巧,又是日积月累每年一点,无论有经验的老大夫,还是深通毒理的花信风,都诊不出他身上带着毒伤。

他想:这孩子想错了方向,凭白自责,委实冤枉。

“不需气苦,”李爻安慰他,“你才几岁,很多能当你爷爷的老大夫都看不出。”

他一时想说“往后总有一天你能治好我”,可转念又想,给他设定个虚假的目标,何必呢?

景平拿筷子扒拉着菜,喃喃自语似的念叨:“若我娘还活着,说不定……是能医好你的。”

他说信国夫人。

李爻听花信风说过,信国夫人医术高明,她生于医术世家,年轻时游历得高人点拨,很早在信安城一代医名远播。只不过贺家家逢巨变后,她娘家的老人相继离世,还有命在的族人怕被牵连,分散于五湖四海,就连珍藏的医书也随之飘零各处。那曾经点化她医术的高人是谁,更不得而知。

李爻问:“你的医术是你娘教的吗?”

“我刚会说话她就教我认穴位,但我那时候太小了,也没得太多真传,后来花姨婆给了我两本册子,一本讲问脉,一本讲针灸。”

所以,景平只问脉和针灸自成体系拿得出手。

景平惦记着李爻的手,狼吞虎咽吃完饭菜,收拾好碗碟交给门口杂务兵,急匆匆出去了。李爻一杯款桑花水没喝完,他又回来了,拿着个小药瓮,还提着小捆药草。

他在李爻面前坐下,也不说话,冲李爻伸出手来。

李爻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这样无微不至,但看那架势,横竖是躲不过去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把手伸给对方。

不到半个时辰,李爻手上已经起了连片的水泡。

“可能有点疼,我尽量……”景平话说到这,见李爻眼神里只一句话“少废话,要弄快弄,我困了。”

景平无奈摇着头,努力收敛起不经意间对人流露的莫名黏糊。

他手脚麻利地把钢针烧红,刺破对方手上要涨爆的水泡,放出积液,给上好了消炎药膏,把伤口用布帛单缠了一层:“免得你睡觉蹭了。”

他连结扣都打得精致,就差打个络子了。

李爻苦笑着道一声谢,自行洗漱去。

他忙活一圈回来,帐内已经暗了灯。景平把地铺在行军榻边展开,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正把药草放在小药瓮里捣着。

李爻看他弄得精细,问:“这是做什么?”

“军中疫病,药物供不上,我和军医商量着调配了没用过的药材,先弄少量试试效果,若是成了,也算略尽绵力,而且这药清肺平咳,你也能用,一举两得。”

李爻倚着被子垛,听他这话在理,又品出年轻人的私心,没再说话,听小药杵一下下敲着瓮底,瞌睡虫渐渐上头。

“太师叔困了就先睡吧,你若是嫌吵,我就出……”

“不用不用,”李爻打断他,“这声挺安眠,比敲木鱼好听。”

现在不是战时,李爻没有军中职务,全不避忌开始宽衣。

景平见他单手不方便,一时想说“我来帮你”,话未出口先见幽黄的烛光从侧面打来,将李爻越脱越薄的衣裳穿透,绰绰透着李爻的身型,越发看清他腰身的线条。李爻身上片点沉赘都没有,肌肉自肩背到腰侧流畅,每一道勾转都对景平是无声的考验和勾引,景平耳根猛然红了,喉咙发紧,下意识垂眼。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炸雷似的吼:贺景平,你太过分了!

他不动声色地狠掐了自己一下,才略微平缓了心思,敢第二次抬眼。

好在这回李爻没看见他的局促,已经乱七八糟地脱得只剩个里衣,钻被窝了。

景平偷偷松一口气,没再说话,只时不时忍不住往榻上偷一眼。

从前他只道李爻清瘦,而今看那人平躺着实在单薄,那侧脸美得像画,合着眼更看出睫毛浓密,仿佛描了一条极细眼线,在眼尾挑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甩进景平心里。

景平捣着药,脑子里冒出哪位说书先生的话——人呐,是不能太早遇见极好的人的,否则一辈子就要陷进去了。

在景平心里,李爻就是那个极好的人。

从前,他陷在对方的年少热血,不负苍生里。

而这些日子一而再,再而三,景平惊觉让他陷进去的不仅是能摆在桌面上的家国大义,似还有很多不能于人前说,甚至不敢让李爻知道的情意。

他对他,始于少年人对英雄的仰慕,炽烈于无助时对近在咫尺的崇拜之人的依赖,在不经意的相处与相离间,让敬爱误入歧途,待到景平发现,已经耽溺沉沦,再这样下去,就要窒息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么想着,捏住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一声叹息惊醒了人,还是李爻根本就没睡着,突然幽静静地问道:“你今天实在是怪,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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