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现在。
所不同的是,他突然有点可以明了,那层疲惫是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对某样事物无法掌控,也无法左右,或无法解决,因而产生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
可是与那刻不一样的是,此刻她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她的凝视清清楚楚,他必得给出一个答案。即使那个答案对他们两人其实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
看来她在圣城确实受到了一些熏陶。他自嘲地想。至少现在她引用起圣经里那些要命的字眼来是一点也不费力,就能轻易把他迫到墙角。
他还记得,圣经里仿佛有这么一段话:【我若说话,痛苦仍不得消减;我若忍住不说,有多少痛苦会离开我呢?但现在神使我困乏,使我的亲友都离弃我;又抓住我,作见证攻击我;我身体的枯瘦也当面见证我的不是……】
他疲惫地想,说得真是太对了。
在独力抗争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已经困乏了。他的亲友,和他的重臣们,在将他一步步迫向绝境,而他在生命的尽头却无法解开这个死局。他的身体枯竭,生命干涸,若是说了话,痛苦仍不得消减。但他若是忍住不说,又能避开多少痛苦呢?
他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在未来的不会很远的某一天,走到这一步。所以,一路上他即使击败了战神撒拉丁多少次,即使遇见了她,他们的结局都如同圣经里的那句话一样。他的人生里不可能有任何假设的情景发生。他所能尽到的微薄心力,只是不要留给别人更多的悲剧。所以他一直拒绝去想得更多更深。还能奢望什么呢?他们度尽的年岁,注定只能是一声叹息。
他最后说:“不,我没有资格命令你。我早已丧失了这种资格,我很遗憾……我但愿我能。但我想,你我都清楚,我将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是说这么两句话而已,他却显得仿佛已经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将头转向另一边。
几乎与此同时,大颗的泪滴从红药眼眶里争先恐后地冲出来,落在她的面容上,衣襟上。
他突然又微微动了一下,仍旧合着眼睛,声音十分低微而安详。
“茉莉,再见。”
红药猛然抬起头来。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当初她这样告别他去冒险的时候,他就明白她的意思。
他就已经知道她已不在意生死。他就已经知道她的一声再见,等于永别。
她忽然想起了他当时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你不是说过,有法子的时候不要冒险么。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想用对方说过的话来说服对方么?
他刚才说过的话又在她脑海里回荡,她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子里轰轰响。
他说:我没有资格命令你。我早已丧失了这种资格,我很遗憾……
她想,她现在大概可以明白那个时候他的感觉了。被留下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待那残酷的永别最终降临的那个人,原来需要更多的勇气。
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具有这样多的勇气。
她的牙根咬得紧紧的,仿佛不这样做的话,自己的心就会立刻从嘴里跳出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了。她忍耐得那样用力,用力得全身都发抖了。
她奋力平复了自己的声调,轻声说:“陛下,再见。”
然后,她犹豫了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愚勇的冲动主宰了她,支配着她向前倾身,在他面具的前额上落下很轻的一吻。
他的呼吸轻缓悠长,若不仔细听的话几乎听不到他的鼻息。他所戴的那张银质面具还是如此平静,室内跳动的微弱烛火在那张面具上投下了一层暗影。他唯一露出面具的双眼安详地静静闭着,安然垂落的长睫掩去了她熟悉的那双蓝得一如耶路撒冷晴空的眼眸。
这就是他所能留给她的全部了。
这就是他们一生的全部了。
离别近在眼前,可是她已经无计可施,尽管她不惜冒险,也不能挽回这场离别的最终到来。她没有信仰,所以她遵照他的教导,听信自己的心灵。然而他又能不能告诉她,当她的心灵指给她的是一条死路,那么她又该怎么做呢。
泪水充塞了她的喉间,使得她几乎没有力气重新直起身来。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将自己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缓缓移开,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秒,转身离去。
他需要有尊严地平静离去。他希望一直到最后都在他人面前保留他的宁静沉稳安详从容。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要尊重他的意愿,遵从他的意志。
门外一隅的黑暗角落里,红药看到克里斯多弗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发呆。在他身旁,是宫廷里的一名神父。
红药走到克里斯多弗面前,蹲下身去。克里斯多弗惊觉到她的来临,慌乱地打了个冷战,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公主殿下,您这是已经去看过陛下了么?”
红药叹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安慰地拍了拍,眼眶红肿,鼻端酸涩,只是倔强地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克里斯多弗见到她这个样子,自己心中仿佛也明白了什么,眼里含着的满满的泪水骤然炸开,化成一道道水痕,凌乱纵横地滑下他的面颊。
那名神父望着他们两人,突然说道:“祈祷吧,孩子。现在,你们只能祈祷了。为陛下念一段你们所喜爱的圣经里的段落吧,会有帮助的。你们的虔诚与苦痛,所给予的巨大的奉献和牺牲,终将为上帝所察知……”
红药回头望向国王卧室的房门。早春的光线从长廊外照进来,在门口处汇集成巨大的光团。耶路撒冷之王就躺在那片灿烂的光晕里。他将要踏着这道光芒之路,去见那些不爱他的神。
红药低下了头,听见克里斯多弗嘶哑的声音在低声念诵着圣经中的一段话。
“你能查出神的深奥么?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极限么?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还能作什么?深于阴间,你还能知道什么?你若将心安正,伸开双手向他祷告;你手里若有罪孽,就当远远地除掉,也不容不义住在你帐棚之中;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瑕疵;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红药闭上了眼睛,眼泪随之流下。
躺在卧室大床上,因为高热的折磨而感到虚弱无比的博杜安四世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
一开始他以为是红药仍在他的幻觉里重复着她刚才勇敢篡改了的那句圣经里的箴言。后来他终于分辨出来,那个声音念诵的的确依旧是圣经,只不过那个声音是克里斯多弗的。
克里斯多弗。那个总是有点冲动的年轻骑士。就是他当初头脑一热,非要孤注一掷潜入波斯,到市集上找什么医生,结果把红药带了回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很多年过去了。漫长得仿佛像是一辈子。他在时光里逐渐衰老,病弱下去,最后到了他一生的尽头,才惊觉不过是短短数年时间。好像这短短数年里浓缩了他的一生,他为他的国家做了超过他一人之力的许多事,可惜生命太短而岁月太长,正如红药回答他的那句话,我们度尽的年岁,好象一声叹息。
他无法再上战场,以一己之力击退他最伟大的敌手撒拉丁。他身后无论是哪一个继承人其实都并不如意,而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沙漠枭雄撒拉丁,终究会击败他的国家,占领耶路撒冷的吧。
好在,他现在知道了,他给很多人心里留下了一座圣城。即使未来有一天,耶路撒冷陷落于敌手,他倾尽了无数心血的那座圣城,也将永远不会消失。
有一天他们这些人都会消失的吧。然而他所追求的一种梦想,一种精神,只要还有人活在这世上,就会得到传承,因为那些是跨越了一切偏见和狭隘之上的大爱,总有人会了解,会接受,会愿意继续传扬。
克里斯多弗念诵的那一段圣经里,接下去的是什么?
【你因有希望,就必稳固;也必四围巡查,安然歇卧。你躺卧无人惊吓,且有许多人向你求恩惠。】
他在面具之后无声地抿起唇,笑了笑。
麻风虽然没有毁坏他整张脸,但也令他的脸一点一滴失去了知觉。他真正的脸容就如同又一道面具,覆盖在他残朽的躯壳最外面。当他身上开始溃烂的时候,他开始一圈圈往自己的身上裹绷带,想把那些从里至外的伤口统统包裹起来。那时,他取下了面具,看到镜中的自己,额头上的红斑和肿块已经扩大到整个前额,好在没有伤及他的五官。
他想,或者应该感谢她带来的那些所谓的毒/药。保护了他的面容。有时候他对着镜子,会感激那些毒/药让他至少长得还算像是大家心目里的神子,没有破败到像是地狱里的恶魔。
面具令他吓不到别人。然而作为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他的麻风其实在某些独处下来的、夜深人静的时刻,也曾吓到过自己。
那个时候,人人都说他的麻风是神的惩罚。不仅是对他的惩罚,也是对这整个国家的惩罚。
他不怕死,可是他怕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终究要屈服于神的裁判,不能好好维护这个国家。
可是当她为他带来那种所谓的毒/药之后,他前额的红疹和肿块,就再也没有蔓延到他五官之间去。麻风终究没能侵蚀得了他的整张脸,这让他在某些时候感觉自己即使是面对神的不公正,面对麻风这样无治的酷刑,也并没有输。
他可以时刻在面具下有尊严地活着,以一己之力维护自己名下的王国,自己心目中的净土。
独力支撑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十一年之后,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那些神了。
不过这个时候再来顾及自己那些深藏起来的少年的自尊,是不是有些可笑。
他想起了一些事,然而他渐趋混沌的脑子总是令那些事情都支离破碎,无处细寻。
早春的耀目阳光从某处斜斜射入室内,笼罩在他身上,令他感到温暖而平静。枕下的香囊似乎依然散发着茉莉花的淡淡香气,令人安心,想要入睡。
在他睡去之前,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念诵着一段圣经中的句子。他已听不清楚内容,但是那柔缓的语调,无来由地使他感到温暖而安心,不再寒冷。那个声音似乎格外熟悉,令他联想起茉莉花的皎洁花朵,柔韧而明朗,在广袤的大地上四处生长,肆意绽放,分外坚强。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如死之坚强,嫉妒如阴间之残忍;所闪的光是火的闪光,是耶和华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