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喜欢站在含元殿的阙楼上俯视盛安。
在这座建于三层高台的宏伟建筑上,他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城中,是巧夺天工的雕廊画栋,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是车水马龙的宽敞街道,是热闹非常的坊间集会。
而在都城之外严密的帝国路网上,不论日夜,使节奔走、僧侣流动,商贸往来横通东西,文化交流纵贯南北。
元日的朝会上,各国的使节不远千里前来朝觐,皆以能登上麟德殿、面见陇帝为荣耀,琳琅的贡品车队如水流般,由四面八方汇如皇城。
而在朝堂之上,五姓七望的古老贵族不断认识到陇朝的盛世气象,从分散的孤立状态,渐渐向统治者的身边靠拢。
日渐完善的科举制度如同血管,将优秀的仕人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帝国的心脏,再将个人的能量汇聚后,泵向王土的角角落落。
宣平帝安坐帝位,在他身后是崔氏、赵氏两大开国柱石,分别执掌昆岗军和丽水军。
陇朝李氏夺下北朝杨氏的天下不过区区几十年,边军各部的领将还未及更换,其中心念旧主者不在少数。
唯独崔家昆岗军和赵家丽水军,乃是崔敬州和赵岘在追随高祖李慷打天下时,一兵一卒积聚而来的亲兵,是李晋最信任和依仗的军事力量。
李晋极目远眺,北据高岗、南望爽垲,终南如指掌,坊市俯而可窥。
怎一个天下太平、皇恩浩荡。
逃亡两年后,李晋终于又登上了含元殿。这次再望旧景,他不觉感慨,只觉后怕。
就是在他励精图治、呕心沥血的国土之上,他得到的不是人人感念皇恩、忠于皇室、爱戴君父,而是逆贼一朝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
东西南北共四十七州的守军张崔旗、开城门,敲锣打鼓地迎昆岗军入主。之外不战而走、毫不抵抗的城池简直不胜枚举。
在盛安城破的前半月,宣平帝担忧百官及亲眷受叛军所害,自顾不暇之时,仍是不顾劝阻,顶着风声泄漏的危险,通知百官随其南逃蜀地。
然而百官报答他的,是大半数甘愿留于城中待崔家入主,而后迫不及待入伪朝为官,为推倒陇朝这座断壁残垣不遗余力。
崔敬州扬马入盛安的当日,开太仓粮库、发二百万石粮食,赈济城内六十万户。
那一天,城内欢呼声从正午绵延至日落,一刻不歇,大街小巷能听到的,全都是以崔敬州为主角的赞歌。
好像没有任何人想起来,他们赶跑的那位皇帝,也曾为这个国家的生民呕心沥血过。
就像没人知道李晋看到这些、听到这些时,是怎样的感受。又是怎样承受着来自所有人的背叛。
他们只知道,一年半后,伪帝崔敬州暴毙,宣平帝卷土重来,用蛰伏半年积蓄起的力量,对准群龙无首的伪朝一击致命。
陇朝复辟,迎来的是一位不再对任何人报以任何信任的、冷酷的皇帝。
为期四年的大清洗开始了,那是一场远比两年战乱更恐怖千万倍的灾难。
凡是入伪朝做官者,夷九族。
凡投敌者,夷九族。
凡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夷六族;凡知情不报者,夷六族;凡被俘变节、而非自尽以明志者,夷六族……
那几日,纵深二百八十九丈的丹凤门广场上,遍地都是刑场。
文官、武将,高官、小吏,杖杀、绞杀、毒杀、鞭杀、凌迟、车裂……
短短三个月后,官吏连带亲眷、族人,共伏法八万余人。
诺大的陇朝官场、各级官吏上万人,经此一劫后,所剩不足千人。
那段时日,活着的人,远比已经伏法的人更痛苦。今朝上朝去,不知今夜是否就是举家亡魂、共下九泉。
怎一个惶惶不可终日了得。
待朝堂清洗完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看着暂平的风向,小心翼翼的喘了口气。
然后就是第二轮清洗、第三轮清洗……直到从庙堂到江湖,凡有定点牵连者,哪怕只是给昆岗军牵过马的马夫、做过饭的伙夫、指过路的农夫,都无一幸免于难。
甚至到了最后,杀红眼了的宣平帝已经丧心病狂到,当年凡是领过崔敬州赈济粮的百姓,都要问斩。
这一杀,杀的是人命,是人心,更是一个王朝的气数。
自此,经过连年的战乱和震怒皇权的洗劫,陇朝、盛安,再不复当年的繁华胜景。
不论城市乡村,人人诚惶诚恐、纷纷惊扰奔走,引得流民四起、举国萧条。
这一动乱,便是十二年至今,仍未恢复元气。
然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当年宣平帝理直气壮杀了数以万计无辜的人,戕害的至亲也十指难数。
可是李谊,崔敬州的亲外甥,他谋朝篡位的目的,却始终没有受到明面上的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