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古铜色铁栏锈迹斑驳,死刑犯江跃再次被提审,定罪如此之快倒不全因陈夙案,而是对比卷宗发现,此人乃是匿迹江湖多年的杀人狂魔,名列悬赏通缉旁前十,他杀人留字,从不更名,却也从未被抓到过。
此次审讯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主理。
男人身上粗布囚衣沾满污渍,被架上来时手脚都由镣铐锁着,琵琶骨处血色晕染。
“堂下所跪何人?所犯何事?”大理寺卿端坐案前,神情严肃。
江跃咧嘴发笑,口液粘黏唇齿腥红,模样有些瘆人。
*
巳时过半,日悬中天。
大理寺官差到府上知会沈慕时,陈夙案有突破性进展,近时需传唤证人沈家二小姐上堂,请早做准备。
去一趟大理寺不知几时能回,老太君怕她饿着,忙吩咐丫鬟多备些糕点送去马车。
“慕时陪着在,母亲不必忧心。”赵氏温声宽慰。
“不忧心。”老太君把人牵得紧,神色凝重道:“只是姝妍胆子小,没见过这些,怕会吓到她。”
“案发时,她并不在场,她的话仅作案宗记载,不会太久。”沈慕时一袭绛色朝服,挺拔身姿内敛沉稳。
老太君微微点头,目光在他二人间流转,眸色欣慰几许,这才松开她,嘱咐道:“护好你妹妹。”
*
马车驶动,车内沈慕时闭目假寐,这两日一直在查江跃,各方都想以最快的速度弄清此人底细。据他所知,江跃行凶手法与陈夙案相差甚大,除了死者为男性,几乎再无其他吻合之处,由此,他不得不怀疑,这个江跃很可能是被人推出来替死。
到达大理寺,沈慕时留她偏厅等候传唤,自道再去翻翻案宗。
半个时辰后,官差引阮舒窈入正堂。
一抹温婉倩影袅袅止步,女子青丝如绢,柔美纯净,盈盈一拜,仪态端庄道:“姝妍,拜见各位大人。”
清丽模样妍美惊艳。
大理寺卿罗鸿光,审视神色闪过好奇,即迅恢复往日冷峻,细微变化尽收都察使吴青芳眼底,轻拢手中玉扇,嘴角勾笑,意味难明。
左侧刑部侍郎张轩正襟危坐,眸色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沈二小姐,此人你可见过?”罗鸿光问。
阮舒窈看向堂前所跪之人,佝偻身躯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莫名泛起一丝悲悯,娓声道:“回禀大人,姝妍不曾见过。”
罗鸿光神情凛然,追问:“陈夙出事那日,发生了什么?可否细细述来?”
阮舒窈黛眉微蹙,先前被燕宁留于宫中修养,她已将所遇之事告知,难道燕宁没有细述吗?还是,关于案件线索,需要自己亲口表述?
“沈二小姐,你的证词对此案极为关键,还望你如实禀报。”都察使吴青芳定睛看她。
她微垂眼睫,仿佛那日情景再次浮现,音量轻缓而坚定:“诸位大人,可还记得都城发生的少女失踪案。”
“这两起案件,有何关联?”刑部侍郎张轩眸色清亮。
缓顿一息,她略微抬头,凝视众人道:“近年,金乌城有大量少女被运往北国,探查得知,正困于丞相府密室,都城失踪的少女,也在其中,陈将军撞破密室之事,遭王宗瑞追杀……”
众人目不转睛看她,再没有比这更轰动,更要人命的证词。
事关重大,迟疑间竟无人再敢开口细问。
她怕讲得不够清楚,细节处贴心加入自己的理解看法,总之,王宗瑞无恶不作,嫌疑第一大。
“若如你所言,那王宗瑞岂能留你至今日?”
佝偻身躯挺直了些,看似奄奄一息的江跃口齿十分清晰,顶着肿胀眼睛,侧脸打量她。
“跪好。”刑部侍郎张轩呵斥一声,转眸凝向阮舒窈,他从未如此细致去瞧一个女子,对上她清澈眸光时,慌觉自己失态,撇开视线平视前方。即便不去看她,她的倩影还是会倒映在眼前。沉静复杂情绪,好似下定某种决心,稳声问:“你可亲眼看见,王宗瑞杀陈夙?”
罗鸿光凝眸屏息,暗捏一把汗,这个沈二小姐,先前早有耳闻,说是沈慕时派人从天厥接回,貌似接她回北国之人,正是陈夙,想来她与陈夙私交甚好,为替陈夙复仇,决意不惜代价。
心下揣测,可是因她自幼不在北国,潜意识里没有对那人产生过忌惮。
都察使吴青芳悄然向后靠实,心道,这场审询,远比他想的精彩许多,现下局势,单凭他三人不好抉择,听闻,这位沈二小姐来时,是大司马亲自护送,不知她的证词,可是大司马的意思。
阮舒窈察觉氛围变得微妙,温声道:“当时,我被王宗瑞所伤,与陈将军逃至南郊,他引开王宗瑞后,我便昏迷不醒。并未亲眼看见,王宗瑞杀人。”
“不过。”她眸色坚定道:“我亲耳听王宗瑞说,要置陈将军于死地。”
“沈二小姐。”罗鸿光沉音唤她:“你说自己身受重伤,又说那日风雪极大,有没有可能,是幻听?”
“大人明鉴,若需查证此言,可宣王宗瑞当面对质。”阮舒窈温和语气不卑不亢。
堂内一片静寂无声。
罗鸿光眉头紧锁,侧目望向都察使吴青芳,几番交换眼神。
她神色肃然道:“还请各位大人,秉公处理。”
“你……”
“大司马到。”外头声音洪亮。
男人步伐沉稳,锐利目光扫过众人,行至阮舒窈身侧,微微点头,以示认可。
罗鸿光、吴青芳、张轩躬身行礼:“见过大司马。”
他面向几人,声音沉稳:“此案关乎朝政,务必谨慎处理,不得有丝毫偏颇。”
“大司马所言甚是。”罗鸿光让出官椅:“请坐。”
“三司乃此案主审,我旁听即可。”言罢行至张轩对面坐下,官差仔细看茶,沈慕时抬手,示意他们继续。
罗鸿光深吸一口气,重新落座后,身躯微微前倾道:“大司马,方才沈二小姐提出,宣王大人上堂对质。关于此案,王大人先前已被收押过,因证据不足,宫里传令,速放王大人归府,即便今日再请来王大人,证实沈二小姐所言非虚,依旧无法断定,王大人对陈将军造成过实质性伤害,依下官拙见,需先提供确凿证据,更为稳妥。”
“有何不妥,本官担着。”沈慕时量向他:“不知罗大人,准备等谁来提供确凿证据。”
罗鸿光面色讪讪:“此案尚在查理之中。”
“既决心调查此案,传人证上堂录供,何妨再传王大人复述,兴许,他会想起些什么。”
堂内再次陷入沉寂。
*
申时,日西斜。
大理寺正堂。
阮舒窈端身坐于沈慕时下手,身后主簿已梳理完对应卷宗,淡淡墨香萦绕。
众人等候个把时辰,王宗瑞才姗姗前来,三司主审少不得拨冗接待。
寒暄过后,王宗瑞坐于沈慕时对侧,他倒不喜弯弯绕绕,沉音问:“既杀人者就在堂下,为何还咬定王某不放,是欲栽赃于我不成?”
这话自然是说给沈慕时听,其余人不敢搭腔。
“王大人之嫌疑,不逊江跃。”沈慕时面色从容。
“证据呢,别搞那套,你自己心里清楚。实话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清楚,我这人向来德行不佳,想必大司马,及令妹,深有感受。”王宗瑞嘴角笑意挑衅。
阮舒窈听出他在有意混淆阿姊之事,此刻却辩驳不得。
沈慕时目光微敛,冷声道:“国之蛀虫。”
王宗瑞指尖轻击茶案,晦暗目光与沈慕时交锋,空气弥漫一股紧张气息。好半响,发声冷笑:“呵呵,若大司马看不惯我,回头到圣上面前分辨?”
沈慕时神情冷冽,并未答言。
“离皇子殿下给出的期限只剩一日,尔等却在这顾左右言其他,可是都不打算交差?”王宗瑞似是动怒。
闻言,罗鸿光心惊胆战,一拱手,长袖掀翻青瓷墨盅,响声在耳旁久久盘旋。
沈慕时量他一眼,正声问:“尚未查明真相,如何交差,是想糊弄殿下不成?”
三司官吏夹在中间,勉力维系表面镇定。
王宗瑞神色揶揄:“查,你说怎么查,去岁秋猎状况频出,因你一人疏忽,害朝臣中毒,这事查清楚了吗?助皇子殿下讨伐缅因,却害殿下身陷险境,殿下虽未追责,可你身为将帅,不该查吗?堂堂大司马,便是如此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干脆三司主理权移交你一人,你想查谁便查谁,想饶谁便饶谁,想给谁治罪便给谁治罪。”
见兄长被气红脸,阮舒窈瞥王宗瑞一眼,声音清糯:“请问王大人,顾左右言其他之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什么想饶谁便饶谁,想查谁便查谁,如此含沙射影,可是在指殿下?再者,相府密室,查不得吗?”
“相府密室?”王宗瑞似是全无印象,笑道:“众人或有耳闻,皇子殿下为破谣言,亲去丞相府查过,连殿下都说没有,你们还要混淆视听?”
“密室乃我亲眼所见,你为何不敢认?”阮舒窈眸低闪过一抹复杂。
王宗瑞鹰目扫过她:“除你还有谁看见?”
她眉头微蹙,并不惧其威慑:“令妹王思妍,相府家丁,金乌城护法,还有陈将军。”
“无稽之谈。”王宗瑞笑意狡黠:“但凡你再找出第二个,能与你同堂作证之人,我定当全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