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日光笼罩着窗外的花园,明姝就着光线,在屋里抄写经文。
她的字迹隽秀好看,与京中女子的字迹截然不同。笔墨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梓鸢在一旁抱着麻纸愣愣出神,待到明姝抬起头来示意她,梓鸢才反应过来,将纸递上。
莲花香插里的线香燃尽,明姝正好将一卷抄毕,正要换纸,忽听见外面的争执。
“马公公,这么早,您带人过来做什么?”
“陛下吩咐,今日起,不许娘娘出宫。”
听到这话,明姝搁下笔,起身挑帘出来,便见到马真带着宫中护卫守在宫门口,阵仗很大。
明姝扫了众人一眼,问:“陛下缘何要禁止本宫外出?”
马真歉笑一声,福身表示他们也不知道。
明姝冷声道:“本宫要去承德殿。”
马真当即上前,拱手道:“陛下此时正在会见前朝大臣,一时半刻没有空闲。陛下说,娘娘只管照做,其余不必多问。”
明姝站在人群中央,捏紧了手中衣袖,神色冰冷。到底她还是皇后,周遭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大气也不敢出,马真作为传话的奴才,也只得低头赔笑。
“……奴才也只是听吩咐办事,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众人站了半晌,皇后娘娘的脸色冷若冰霜,依旧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皇后娘娘终于拂袖转身,众人松了一口气。
“等等。”皇后忽然转过身来,众人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只是禁本宫的足?”
马真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明姝敛袖离开。
一进殿中,梓鸢和梓归便相视一眼,立即道:“奴婢派人去打探一下,这次禁足到底是什么原因。”
明姝摆摆手,有点疲惫地坐在案前。方才抄写完的经文放置在桌面上,露出工整漂亮的金字。
她垂下眼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起身振作,伸手将纸张叠好。再重新抽出新的麻纸,招来宫女研磨,继续抄写。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梓鸢挑帘进来,眉心微蹙:“蕙兰殿空了,明太妃出宫去了。”
这么突然?明姝顿住笔,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时候的事?”
梓鸢回答:“昨夜就开始收拾,今日一早就走了。”
明姝缓缓地搁下狼毫,靠在一旁的软枕上。想来,昨日姑姑把手谕交给陛下看过之后,宫里就立即安排了出宫事宜。她们出宫想来也没带走多少东西,动作才能如此之快。
“先帝赏了姑姑那么多好东西,姑姑都没有带走么?”
梓鸢摇摇头:“蕙兰殿的门已阖上了,这个消息还是问其他人才得到的。”
明姝闭上眼睛,鸦睫垂下,与皙白的面容相互映衬,美得像一幅画。梓鸢时常不能明白,皇后的容貌已然堪称绝色,为什么陛下还是不喜欢呢?
过了一会儿,梓鸢还没听到皇后的动静,有点迟疑地走上前,才发现皇后的呼吸沉稳,竟是睡着了。
梓鸢叹了口气,心软成一摊水。
她转身寻了一条薄毯来,轻轻地盖在明姝的肩头。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梓鸢连忙转身:“嘘——”
来人是梓归,她也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同样蹙着眉。
梓鸢将她拉至一旁,问道:“出什么事了?”
“几位太妃都在今天上午搬走了。”梓归回答,“就连娴太妃也搬走了。”
“娴太妃?”
娴太妃是永平王的生母,按照陛下先前的说法,娴太妃有子嗣,是可以留在宫中,不必去鹤阴山的。
梓鸢心底涌起莫名的忧虑,但还是挤出笑容道:“兴许娴太妃搬去了永平王府呢?”
梓归摇摇头:“我还听到了一个说法,廷臣宴后,永平王与永平王妃在宫外大吵了一架,永平王被陛下禁足王府了。”
梓鸢猛然抬眼:“难道娘娘禁足与永平王——”
“什么事?”
细细的声音从罗汉床边传来,梓鸢心底一惊,转身便看见皇后支着身子坐起,明亮的眼眸望过来,梓鸢便心虚地移开视线。
梓归上前将之前打听的消息一一坦白,明姝沉思片刻:“宫里的太妃若是一齐搬走,倒是不奇怪,他总是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了的。”
“陛下不喜欢永平王,让娴太妃搬出宫,也属实正常。”明姝努力宽慰道,“我们在宫里宫外都有一些人,去打听一下他们搬去哪里了。”
“永平王的事,不要再提,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以为我们还和他们有往来。”
明姝说完,轻叹一声,将案几上的经文卷起,交给梓鸢。这些抄写的经文将会送去祈安殿,那里供奉着先皇后的牌位。
先皇后,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母亲。
明姝入宫的时候,先皇后已经过世,甚至宫中的人都鲜少提到她。后来与萧以鸣成亲之后,明姝才知道先皇后的零星事迹。
先皇后与明太后的关系似乎并不好,明姝虽不知道其中关窍,但从明家这些人的反应中可以察觉。不过作为萧以鸣的妻子,明姝每月都会抄写一份经文送去。萧以鸣不在宫中的时候,也是明姝来安排先皇后的祭奠。
下个月,六月十五就是先皇后的祭奠。
眼下明姝被禁足,送经文的事都得由婢女代劳,祭奠的事,就更得交由他人。
明姝能感觉到,皇帝对于她的不满,越来越明显。
*
一卷经文被送去祈安殿,梓鸢亲手交到礼正的手中。礼正一如往常地接过,神色并无异样,梓归这才安心。
礼正直接受陛下的调遣,既然礼正都没有拒绝娘娘抄写的经文,说明陛下也认可此事。
一卷卷经文被送去祈安殿,礼正悉数收下。
虽没有任何异样,但明姝的禁足依旧没有解除。她困惑不已,三番两次想要见皇帝,都被凤鸾宫外的护卫回绝。
六月十五日,先皇后祭日。
一大早,梓归便领着明姝早已抄写的经文送去了祈安殿。这些天来,虽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但她敏锐地察觉到宫中将会有一场变故,特地替代梓鸢前去祈安殿。
天色微明,天空显现出清透的湛蓝色。祈安殿两侧旗帜飘扬,远远地便看见外边围了一圈腰佩长刀的锦衣护卫。陛下的人已经到了。
梓归迅速离开,从祈安殿偏门进入。她对这里十分熟悉,知道哪一处的偏门最好进。
她手中拿着皇后抄写好的经文,身形极快地避开远处来的人群,躲进附近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样有些狼狈,但梓归心神不安,不确定陛下见到她会是什么态度,只好这样小心行事。
“陛下的仪驾快到了。”
礼正的声音越来越近,梓归只好躲进房间更深的柜子里。这样实在不雅,若是被人发现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官藏在这里,宫里恐怕又要有各种风言风语。
“你们拿上这些,跟本官去偏殿。”
礼正的声音在外围便停下,梓归听到了物品挪动的声音。她很快明白,这些供香早已准备好,她们直接呈过去,才比较快。
“康宁公主也来了,这些全都拿过去。”
一听到“康宁公主”四个字,梓归便警惕起来,凝神去听,奈何她们没再说一句话。
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梓归迅速从中走出,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们后面。
先前明家得势的时候,祈安殿的人对她们毕恭毕敬,有问必答,梓归便知道很多祈安殿的偏门小路。
偏殿内部,不同的牌位之间隔着厚厚的经幢,同一偏殿时常安置着好些个牌匾。不过自从新帝即位之后,先皇后的牌位身边的其他牌位,都已被挪了出去,只剩下空空的木柜。
正好给梓归藏身。
梓归趁那些女官整理供桌的时候,迅速地走进经幢之中,藏进柜子。
外面的动静很小,梓归不得不将柜子推出一个缝隙来听。忽然,只听得一阵齐齐地请安声,梓归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你们都下去吧。”陛下说。
他祭拜母后时,一向不会留人在身边,梓归很清楚。
“你也下去。”陛下继续说。
“臣妹好不容易来一趟祈安殿,就不能祭奠一下先皇后吗?”
康宁公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梓归当即抿紧唇瓣。皇后如今在禁足,和亲外朝的康宁公主却能来祭拜先皇后,真是太可笑了。
“注意孩子。”陛下道。
他的声音虽然冷淡,但是谁都能听出来,这是一句关心。
这样的关心,梓归却极少在皇后那里听到。
“自然。”康宁公主轻笑,“你如此重视这一胎,我又怎能不小心谨慎。”
陛下并未答她,半晌,外头都没有声息。梓归在柜子里热得浑身都是汗,但不敢有任何的大动作,只是抖着手将柜门又推开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了火烧的哔剥声。
按照规矩,现在该给先皇后烧经文。
整个殿中,只能听见细微的纸张声,他们的确是在烧经文。
“这个字确实不错。”
终于,康宁公主的称赞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是皇后写的吧?”
陛下并未回答,纸张燃烧的声音也并未停歇。
梓归单手撑着柜门,另一只手还紧捏着皇后连日沐浴焚香抄写的经文。她的眉峰紧紧收敛,睁大的眼睛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陛下和康宁公主一起祭拜先皇后,烧的却是皇后日夜辛苦抄写的经文,这听上去,太过荒谬。
梓归原以为陛下仅仅是不喜欢娘娘,却没想到陛下和康宁公主一起拿皇后娘娘取乐。
让明姑娘改嫁给五皇子,太后的这一步棋,恐怕是走错了。